樂平里的秋意(陳傳新)
作品欣賞
樂平里的秋意
我來了,樂平里。我是被那千年的吟唱和秋的金黃迷戀而來。
此刻,我站在樂平里收割後的稻田裡,迎着微風送來餘留的稻香,眺望群山尖頂的陽光,碧綠自山巔宣洩而下,蒼翠自大山流向遠方。一幢幢黑瓦白牆的農舍,如天空點點星光,映襯在萬綠叢中,映襯在我的視線里。
來樂平里之前,我有過種種幻想,沿着屈原千年的足印,去感受詩人的心跳;徜徉於照面井和讀書洞,去追尋詩意的源泉;或是隨着村民去收割稻子,趁着額頭上的汗水還未落下,腳上的泥土正散發出清香,讓農民詩人的吟唱,裝滿我空空的行囊……
這是一個安祥寧靜的村莊,一個朝聖者心裡的伊甸園。
夕陽從山頂悄悄落下,薄霧漸漸升起,遠山近樹不停的更換着它的姿色,我貪婪的猶如一個頑童,飲醉了這滿山遍野的秋意,醉倒在樂平里的稻田裡。一陣風兒,吹過谷底,吹向稻田,掠起了我的發梢,讓我突然捕捉到屈原兒時的那股盡興,灑脫與飄逸。我融入在他們中間,追逐、跳躍、嬉鬧、吱喳不停……終於,當霧漸漸濃時,我們都醉了,醉倒在樂平里的臂彎里,聽永遠也講不完的屈原故事,漫談低語地敘述自己那遺忘已久的過往雲煙,把那曾經追尋,但卻因車水馬龍的喧囂和凡塵俗事僵化聖潔的心靈,在這詩意之鄉里蕩滌如新。
月亮漸漸升起,樂平里的秋夜是那麼的濃,濃得有種化不開的感覺。
行走在樂平里的山道上,夜色不知不覺的由山下向山上升起,然後渲染開來。遠山綠色也逐漸簇擁過來,探視我們這群突來的訪客。天幕依然透出絲絲亮光,大山的影子朦朧如晰。泛着淡淡月光,我們沿着鳳凰溪且行且唱;佇足仙女峰下,眺望中堡上的屈原廟寺,我們壓低囈語,不敢驚動詩人那靜謐的思考。
對於樂平里,我知之甚少,全是從周凌雲散文《千秋騷壇》中留下的印象。從這篇散文里,我第一次走進了樂平里,並且與騷壇詩社的那些農民詩人們,有過一次未曾謀面的心靈碰撞。
我知道——今夜,我將無法入眠。
清晨,當鳥兒剛剛發出第一聲鳴叫時候,我已經行走在樂平里的稻田埂上了。太陽還在山的那一邊,而鳳凰溪水卻唱的正歡。我站在一塊紅色的石頭上(當地人稱:屈原紅),用清秀的溪水洗了一把臉,遙望中堡上的屈原廟,似乎聽到了80多歲的守廟老人徐正端清掃台階的聲音。這聲音從20多年前的某個清晨開始,就與鳳凰溪的溪水交響成曲,直至今天,震撼着每一個朝聖者的心靈。
有人說他是一種精神,有人說他是一種理想。我不想把老人20多年的守廟經歷墮入俗套,因為在我心裡,徐正端老人是一個虔誠信徒,傳承屈原血脈是他人生意義的全部。正是徐正端老人的這種虔誠,樂平里才會詩意不斷,騷壇詩社才會流傳四方。
今天是中秋佳節,一年一度的中秋詩會將在屈原廟堂舉辦,作為騷壇詩社的領頭人,徐正端老人正沿着廟前60多級台階,一級一級地清掃下來。這聲音正好融入溪流聲中,傳入我的耳鼓。我靜靜地聆聽着,忽然一陣風兒吹來,感覺幾個人影從我眼前飄過,他們是誰?這面孔既熟悉又陌生,哦——一定是杜青山、李盛良、郝大樹、何正容、劉光愚等老詩人來了,他們的在天之靈怎麼會錯過這一年一度的詩會。果然,那掃地之聲停止了。我想,此刻徐正端老人正用綠茶招待着他們,等候着詩會的開始吧。
記得在詩會開始之前,農民詩人黃家照給了我幾首詩,其中的一首律詩《贊黃芽樹》,詩當時沒有細讀,但後面的注卻引起了我的興趣,說屈原廟前有一棵高20多米,直徑90多公分,生長了千百年的黃芽樹。所以,當一爬上中堡,來到屈原廟前,那棵參天大樹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徑直地走到它的面前,靜靜地靠着它粗大的身子,用臉貼在它粗糙的表皮上,用心感受着它千年的氣息。
在我生活的城市裡,也有許多樹。街道的兩旁,沿江的公園,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樹,曾給過我許多的慰藉與遐想,在喧囂中給過我寧靜與思索。但此時,城市中的那些樹,已不再是樹了。因為它們與大山中的這些樹比起來,失去了一種最寶貴的東西——向天空自由自在地生長。它們已經放棄了對藍天的嚮往,婆娑成為城市中的一道風景。
樹,一旦失去了大山,就沒有了自己生命的方向。
我有感於屈原廟前的這棵黃芽樹,不只是驚嘆它那參天的雄偉,而是震撼於它那直上雲霄的沖天之志。從它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力量,一種勢不可當直衝雲霄的力量。這份力量,成就了它強壯的根,粗大的干;成就了它的正直,它的偉岸;成就了它的堅忍,它的頑強。無論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它耐得住寂寞,經得住風雨。而支撐這一切的就是那份嚮往自由的追求,和對生命最初的夢想。
每一個生命都有他最初的夢想。然而,這種夢想會因種種變故而消亡,就如生長在城市的那些樹一樣,在城市的華燈和熱鬧的人流之下,失去了生命最初的夢想,而不再有高遠的志向了。
身靠在黃芽樹上,感受它那參天古老的情懷,我深為人心之旁騖而汗顏。一棵樹,能以一種決不旁逸斜出的姿態詮釋生命不變的追求,而我們呢?在生命前行的路上,是否也能保持住那種最初的生命情懷?
中秋詩會開始了。屈原廟堂聚集着男女老幼,他們中間有教授、學者、作家、研究生,更多的是樂平里的村民,現在他們全都只有一個身份——詩人。
騷壇詩會是古樸的,沒有主席台,也沒有麥克風,人們或坐或站,有詩的自己上前吟誦,沒詩的唱上一段五句子歌,或背誦《離騷》,氣氛十分活躍、隨意,真可謂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這時候,我看到了一種美,一種純樸真誠的美。樂平里的騷壇詩人們,他們的生命歲月,過得是那麼的自然自在,無需用太多的筆墨,就可以記下那純美的一生。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用文章記錄生命歷程中最燦爛的片段,有人用音像記錄生命中的悲歡離合,而樂平里的人們,卻只憑着層層疊疊的零碎記憶,向人們敘說他們平凡但精彩生命歷程,可這一敘就是上千年。
在詩會的高潮之時,我把目光投向了徐正端老人,正好與老人的目光相碰,傾刻間,我心裡忽然蹦出一個詞:守候。在屈原廟裡,老人用生命中最後的一段守候着,不就是為了讓這種敘說延續下去,讓它更顯生動,更感人,讓更多的人來與他分享嗎?
徐正端老人用他生命的故事,告訴了我一個真理,人的一生,無論有大作為或小作為,也無論有大夢想或小夢想,守候你生命中的每一個歲月,這就夠了,無須有太多的害怕、沮喪、難過。
謝謝你,樂平里,你用五穀雜糧養育出屈原,也養育了吟唱千年的詩鄉。 [1]
作者簡介
曾令琪,四川成都人,中國辭賦家聯合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