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堵温暖的土墙(褚广崇)
作品欣赏
乡愁是一堵温暖的土墙
一
去年底的一个傍晚,寒风呼啸过干枯的树杈,我从快递柜回家途中,迫不及待地打开王淑萍老师寄来的《流年里的余温》,就着昏暗的路灯,僵着手指,读完了第一篇。心暖,眼湿,浑身颤抖。
多年来,我像个寡妇,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守住。从读董桥的自选集到贾平凹的散文,从袁明秀老师的《蜀河往事》再到这本书,我怕这些关于家乡和往昔的文字,会淹毁我负隅顽抗多年的那堵想家的墙,那堵写不满乡愁亦写不尽乡愁的土墙。
那篇文字里有乡愁、亲情和岁月的余温。临近年底,读这样的文字,不由得让人起疑,作者拿捏寄书的时间,是否有讨要我眼底那两行浊泪的意思。抑或是,她想再次让我经历一遍读完董桥和袁明秀散文集之后的那种心绪。果然,她一箭双雕。
我一页一页地翻读,那些离我家乡很近的文字,它们跳跃着钻进我的内心:石磨、毛驴、麦地、婆婆、母亲、父亲、姐姐、儿子,还有布鞋、燎疳、指甲草、艾草、蒲草、红果、苦苦菜、回家的路……
二
她的乡愁包裹在阳光里。
在“情随事迁”一辑中,收录三十八篇文章,一路读来, “阳光”、“太阳”、“暖阳”等这样有温度的词汇满眼皆是,老夫聊发少年轻狂,粗略数来,这些字眼在其中二十二篇文章里出现了至少五十二次!仅在《好时光》一文里,就高达十一次之多。
永丰村,她的故乡,沉浸在初春明媚的阳光里,简单,无尘,本色,纯净。有关过往的一切,都在这里聚集,诉说,沉吟,回味那些曾经美好如暖阳的旧时光。
“老屋,以最初的模样,等待着我的归来。”平静的叙述中,她的思绪已然开始翻涌,抑制不住的是无尽的回忆和寻找过去的目光。
“每到冬天,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倚着土墙晒太阳。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太阳温暖得像母亲的怀抱,抚摸着一张张生动的脸。”
扑面而来的是老家的人、阳光和土墙,似乎能听见人们的说笑,闻见土墙和阳光芬芳的味道,冬天,都是暖意融融。那时候,人们虽然穷,但活得快乐,诗意盎然,散发着人的味道。
“夕阳西下,磨盘后的石缝里,露出一朵小花来,黄灿灿,笑盈盈……看着,看着,看出一份感动来。那份感动,是骨子里的。”
诗一样的语言,质朴,素净,打动人心。姐俩说石磨,说蒙了眼的驴,让人发笑动容。生活中很多实物,一旦与我们记忆重逢,在内心激起的就是阵阵温暖的涟漪,荡开去,一片旧日的暖阳,揉碎在昔日的浮藻间。
“春光正暖,晒着农家小院外零星散落的牛羊粪便,偶尔过来一只鸡或一条狗,刨刨,闻闻,又走开。墙根下坐着打捞往事的老人,眯着眼,在打盹。”
这样的场景在我们小时候,是常态,见惯不惯的。可是,当我们离开那个村庄,离开那些熟悉的人和物,多年后归来,阳光还在,也许小院还在,但是那狗、牛羊粪和好几个老人却没了身影,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去打捞人间的往事……
黄渠桥中学,还有那里繁华的集市,蓄满了作者多少往事;母亲曾教她做针线活,做布鞋,生怕她将来找不到婆家;她耐心地练字,感悟了“刻骨”的真谛;翻看旧照片,流年难以磨灭;看汉民的燎疳,想到春天的温暖和美好;晒被子,嗅闻阳光和生活的味道;旧磁带里的青春岁月,早已悄然流走,留下的却是丰沛的人生情怀。
“我把它(陶器)置于阳光下,看它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粗糙,低调,将往事深藏。”
一件普通的陶器,在作者的眼里却承载着“最原始的故乡记忆”,它“温暖的气场和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将我彻底征服。”生于朴素,长于简朴,与奢华的距离,让作者于这样的一件陶器中,看到了普通与卑微的高贵。
想想也是,小时候陪伴我们的水缸,咸菜罐等,每一件都和我们日常厮守,并在潜移默化中,让我们熏染上了那么一丝低调、安静和不事张扬的品格,即使在阳光下,也是粗糙如布衣的美丽。
三
她的乡愁氤氲在草木里。
“所有的植物自有一种光华,人类无能执掌它的内心,只好用自己的心情去阐释,这是一种诡秘的一厢情愿。”作者在“布帛菽粟”的卷首语中如是说。她用来阐释的,就是记忆里的年华和对亲人的无限思念,这一缕愁绪,缭绕在草木花果的字里行间。
“金黄色的麦浪里,母亲一手抡开镰刀,一手揽麦入怀。……麦子便倒进母亲温暖的怀里。”
麦地,麦浪,麦垄,麦穗,麦子的味道,大地的果实,母亲的怀抱,温暖得让人留恋。多想变身成为那一垄麦子,再次投入母亲的怀抱。只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能读懂这样的文字,锋利得如同麦芒,离开故乡和土地的人都站在那芒上。
红果,学名枸杞,宁夏著名特产,她追到《诗经》里的“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带我们去看了一段发生在几千年前红果地畔的爱情。黄土,黄河水,红果树,关于农村和故乡人的记忆,枝枝蔓蔓,梦中反复纠缠。
“母亲将采回的艾草,趁着新绿,清洗干净,放入锅里焯水,去掉些许苦涩。加入面粉,上笼蒸熟,约摸十几分钟,解开锅盖,一股馨香扑鼻而来。”
作者笔下的端午艾草,勾人心魄。她品尝着艾草的中药香味,接到了远方闺蜜的电话,说起了艾草,她写道:“走遍千山万水,故乡的味道,注定是刻在骨子里的。”漂泊的人,顿时洒泪书页间。
她说沙枣花香缠绕的时光,说桃花芬芳恋情萌动,说向日葵的明艳和籽实的浓香,说当归滋补血脉,说菊花的绚丽和格调,也说沙棒的孤傲和最原始的味道,从文字里,可以窥见作者的真知灼见和人间情怀。她不是囿于自我的爱花爱草,却有着广阔的生活体验和深刻的生命关照。
“苦菜,是咬在舌尖上的温暖,它曾经霸占过我的童年。”
作者笔下的凉拌苦苦菜,腌制的苦苦菜,有往昔母亲的身影和贫穷的年少生活,读来感触颇深。文字之所以打动人心,因为自己也曾有过相同或相似的经历,或者,能引发人内心最原始的情感共鸣。如今的苦苦菜,少了过去的味道,现实的残酷,让文字里有了对生活更加深刻的反省和思考。
“女人们坐在树荫下,将晒干的蒲草撒少许水,顺时针方向,从掌心搓到指尖,再从指尖回到掌心……”
永丰村旁的一条水沟,蒲草曾经疯长,女人们手中搓出来的蒲草绳,用来补贴家用,也让蒲草的生命延续出深邃的意境。如今,她再次站到那条沟边,蒲草没有了,连喜鹊麻雀都不见了,沟底已然硬化,老农一声叹息。岁月并非静好,还有伤痛。
四
她的乡愁深藏在亲情里。
“那天,经过婆婆房间门口,不经意看到老人在偷偷照镜子,全神贯注。摸摸脸,理理鬓,左看,右看……”
当她掏出手机,给婆婆偷拍照片时,婆婆抬头发现后,张着没牙的嘴笑了,眼神中都是羞涩,“仿佛十八岁的小姑娘”。
读到这些画面感极强的文字,看官,你作何感想?
我先是笑了:这个儿媳胆大又调皮,应该罚她做饭、刷锅半年。接着,就笑出眼泪来,多想回到奶奶身边,对近百岁的她说一句:你是“臭美大辣椒”。
她眼里的“凤仙花”,在婆婆的眼里却是“指甲草”,婆婆的固执和念叨,最终让作者发现自己“输给了记忆,也输给了老人”。一份亲情的浓郁芬芳,在书页间流溢扩散。
《趁妈还活着,好好爱》一文中,每一句,每一段,都是滴血的文字。母亲想要一件蓝底金丝线的棉服,想要四个女儿在她身边安安稳稳地住上几天,这些都没能实现,母亲就离开了这世间。作者醒悟、懊悔,已经没有地方去弥补了。
《白发谁家翁媪》写母亲的一对银耳环,那是母亲留给作者唯一的遗物。诗一样的语言,说远行的母亲。读之,让人潸然泪下。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都是在父亲的庇护下,就像树洞里冬眠的小松鼠,风雪离我很近可寒冷离我很远。”“40岁,我成了孤儿。……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放松和依赖的地方。”“小时候淘气被父亲打屁股,那火辣辣的感觉就很暖和。今夜,谁来打我呢?没人疼爱也就没人打。”
这样的文字,不,是作者曾说起的“心声”,没有宏大的情节,没有惊天动地的人物,就是父母,养育自己长大、呵护自己几十年的父母,他们的远走,给作者带来了情感缺位,感觉自己成了“孤儿”。
《古兰经》里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我读到作者写母亲和父亲,就想到经里的这句话。文字能通安拉,她的父母肯定能看到女儿的这些文字,感受到她的深切思念和刻骨爱恋。
她写儿子的文字,动人心弦,让人在笑的时候,不能责怪她是个如此多情的妈妈;让人在心有同感的时候,不能责怪她:为什么这些文字您写出来,都这么简练、深刻?
读她的育儿文字,看她对儿子的谆谆教诲,令人想到龙应台和傅雷,她对儿子的爱与期待,对留学海外的他,每日的思念和愁绪,令人动容。关于这个主题,张晓风说龙应台:她不是“婆婆妈妈的女作家”。我认为,王淑萍老师也不是。
我把她思念儿子的两页文字发给一位朋友,她的儿子也在海外留学,想看看她有怎样的感触。她回复说:“有相似的,也有不同。我太忙了,没有闲暇去想那么细致,那幺女人。”我窃笑,她若有充裕的时间,肯定也是如作者一样的女人,对孩子的情感,这是人的天性,无论如何都是掩藏不住的。
作者有个双胞胎姐姐,书里收录了她俩各写的一篇文章,名为《妹妹篇》和《姐姐篇》,在外漂泊的人和没有相当定力的人,我不建议你去读。如果一定要读,请备好两提“心相印”。
五
文字有一种魔力。写文字的人都心怀敬畏。
曾在作者内心深处隐藏的心声,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宣泄而出,不是小我的情绪和感发,而有感动他人的力量和普世价值。
她的乡愁在阳光里、草木中和亲情里,一切都是温暖如初,一切都是刻骨铭心,一切都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样子。
读这本书,多少次,我默默抬头,视线模糊中,就能看到一堵洒满了阳光的土墙。
此刻,我想立刻动身回故乡,为了那一堵温暖的土墙。[1]
作者简介
褚广崇,生于七十年代,宁夏固原黑城人,现在北京昌平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