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碎片(四)(文占祥)
作品欣赏
乡愁的碎片(四)
——“西湾”老掌柜的传说
“西湾”是我们村一处很普通的民宅老址,只有几孔破旧的土窑洞,外表上与其他民宅老址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如果说起“西湾老掌柜”,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许许多多有关老掌柜的传奇与传说,至今口口相传,代代翻新。
西湾老掌柜本是陕西岐山县下王庄村人,有关老掌柜从山西到陕北就有几个版本的传说,其中的一个版本流传甚广。
说的是大约民国初年,岐山县一个村庄的十字小路上,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路边玩盖房子的玩耍,玩着玩着房子就延伸到了大路上。这时三匹快马飞速驰来,叫喊着让小孩们趔开路面,二个小孩退在路旁痴痴的呆望着,一个小孩不紧不慢的继续盖着他的房子,好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快马们再次催喊让其趔开时,这个小孩看了一下快马们说:“你们没有看见人家正在盖房子呢,你们不会绕个道儿!”一个快马头儿望了望四周,看眼下无人,就对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咱们把他们一同带走吧。”随即翻身下马,捂口堵鼻……就这样,三个快马手裹挟着三个小男孩很快地消失了,说话的那个小男孩正是后来的西湾老掌柜。
也有说三个快马手不是别人,正是老掌柜后来家祖上驮队的头儿。也有说这是老掌柜小时候的一次经历,只是老掌柜小时候就十分精明,知道的太多,没有被人贩子带走罢了。
后来我向老掌柜的嫡孙求证,方知所有的流传都是一个传说。至于为何有这样一个流传甚广传说,有待于进一步挖掘与考证。
基本事实是:大约民国初年,有一个11岁的陕西岐山县男孩,家道中落、父亲病故,母亲实在无力维持生计,就将这个11岁的男孩卖给了人贩子。现在听来不可想象,但我是相信的。我有一个12岁的伯父,民国二十五年前后在逃难返回的路上、只换来了8升谷子,还有三个姑奶奶和一个姑姑,仅仅是找了一个能活命的人家,连1升谷子也换不来。“卖儿卖女、人吃人”的社会惨状并非传说,距离当今新时代也并不遥远!
连同这个11岁小男孩一同买卖的,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几经波折,三个小男孩由陕西岐山县来到了偏辟的陕北小山沟,一个买给姬塬耙子洼大户人家李家为长子,另两个分别卖给周边村庄的上官家和马家。
后来这三个小孩成人后,三家走动密切,以弟兄称呼,后代以家盟来往,大小事情都有联系,三四代后走动才渐渐少了,后辈偶遇仍以老乡称呼。
李家男孩稍大后,果然心胸开阔、头脑聪慧,很快就挑起了家庭里里外外的重担,人们都称他为李家小掌柜。
在小掌柜约15岁那一年,老掌柜督促小掌柜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小掌柜回到熟悉的下王庄村时,看到的是长满蒿草、惨败不堪的庭院,听到的是生母已外嫁他村、其它没有音信的描述。好强倔强的小掌柜只在近亲家呆了一两天,并没有去寻找母亲,就匆匆返回了已经有满满信任的李家。
70年代中期,岐山县下王庄的二个近亲还不辞劳累、登门看望过老掌柜的后人,书信往来保持多年。改革开放后,那边的近亲还书信询问老掌柜的后人有无回陕西的意愿,那边的自然条件要比陕北好一点,原来的老宅也已由集体生产队退回王家族户,老掌柜的孙辈们婉言谢绝,自此以后、来往渐渐就中断了。
李家小掌柜成年后与梅寺李家成婚,婚后不久就遇到了民国十八年的大旱,这时我们的祖上因生活艰难,准备举家易地搬迁、名曰逃难,以谋求更好的未来。据说当时以白土坬子为中心、东西南北方圆大约十五里的山山水水都是我们祖上的,谁只要给银子,田地任由你挑选!
民国十九年,李家小掌柜领着自己的四弟,还有比四弟小一岁的大儿子,从耙子洼来到了白土坬子,开始经营前一年新买的“校场台”、“葫芦台”、“时尚台”、“老头子湾”等周边的一些中心大块土地。
单说“校场台”, 300多亩的大平台,连同阅兵峁周边的坡洼地连成片,少说也有近千亩,而且“校场台”地质肥沃,纯纯的黑油土,捏在手中好似乎能捏出油似的,是周边独一无二的大平台。
传说民国十八年那样的大旱之年,李家小掌柜在校场台撒种的小日月糜子,秋后都有一定的收成。至今周边土地荒芜的不少,唯独“校场台”年年都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来到了白土坬子后不久,他的三弟也跑了过来,弟兄三人亲密无间,心向同处想,力往一处使。这时小掌柜自然升迁为大掌柜,除了经营田地外,利用大面积的空余山地发展养殖业,随后又组建了私家驮队,搞起了贩运买卖生意。没有几年,就完成了财富的初步积累,为两个弟弟也完成了婚配,大掌柜自然升迁为老掌柜,两个弟弟坚守“东湾”、继续壮大,老掌柜在“西湾”开辟了新天地,图谋更大的发展。从此“西湾”“东湾”分门当家,联手生意,很欢成了周边名副其实的财东家,老掌柜的称呼渐渐也变成了老东家。
老东家当年的财势有多大,已无从考证,只能从一些事例或传说来推测。我的爷爷辈后来有为老东家的骡子队“赶脚”的经历,传说每单生意赚的银子都是用骡子驮回来的!还传说老弟兄三人分红时,大的数个个,小的用斗量,铜钱银洋直接用秤称,真真假假,传了一代一代又一代!
老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口碑越来越好,财富积累越来越多,已经不满足老宅的土窑洞了,准备在校场台阳洼选址大兴土木、造圈盖房。
先开始在选址的西面造圈时,羊窑的崖面倒塌,老东家硬是用人工夯土夯了起来,开挖了一个牧羊人住的墩台小窑,百年过后,大模样如初,现在依然屹立在那里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可见当年老东家的魄力和所花费的气力。
后来又在东边盖了二间西房,做过渡筹备之用,一切都算顺利。三五年的发展与积攒后,老东家做好了盖上(正)房的所有准备。
熟料天不随人心愿,在选址的东边打墙盖上房时,就遇到了无法解释的麻烦。择吉、祭天拜地、奠基开工、用人用工用料……无一不精挑细选、严守成规、一丝不苟。工程前期,一切顺利的找不出任何纰漏,也没有丝毫不祥的征兆,单单到了上正梁时机,人们莫不提心吊胆,生怕重复前一次的无法解释!就这样,每次都怕的那个“无法解释”都会如期地到来。上好正梁的不长时间,好端端的正梁就落了下来,谁也无法解释!每次都是小心再小心,注意再注意,祭拜再祭拜,请的各路师傅都是当地的名师大神级别,用尽了招数,也没有丝毫的办法。每次过后,都会有不同版本的传言。三次过后,老东家的心碎了,从不信邪的老东家也默认了,留下了布局讲究的套墙,至今那百年不倒的残垣断壁伴随着一个个传说依然流传着!
老东家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是亲生的,暂且以“培”和“智”称呼,老二是抱养户家兄弟的,名号不祥。
老东家的户家弟媳养了个小男娃,生养时难产,生母不幸飞天。那时候缺医少药没有其它喂养条件,月中的月里娃只能靠人奶喂养。为了不使族内的男孩流入他家,老东家横下心来,将自己稍大的女孩送与邻近村的魏家喂养,将小男娃抱回家母乳喂养。可惜这个小男孩14岁时身患白喉病,久病不治身亡,给老东家留下了重重的打击和无尽的思念。
老东家的大儿子“培”是早期(40年前后)定边中学的学生,也是当时梅寺岭(也称龙岭)唯一在县城读书的人。“培”天生一副人高马大的身材,气质不凡,在乡间留有很多的传说。其中传说比较多的是,每年寒暑假期间,“培”很少在家中生活,白天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转悠,夜晚敲门串户的找人说话,当时人们都认为李家的大少爷整天无所事事、四处游荡、不务正业。但大少爷跟帮工、伙计、穷人家打得火热,口碑甚好。直至大少爷“培”出事后,人们才揣摩,“培”很可能是当时学生中的思想先进分子或者是具有特殊身份的人。
1940年前后,国民党小军官加土匪高广仁在定边中学搞兵运,动员学生积极当兵,据说这一次兵运带走了学生六十多人,其中就有“培”,当高广仁把学生们拉到环县洪德的时候,有人揭发“培”有散发激进言论、煽动学生搞兵变的嫌疑,高随即就将三个嫌疑学生当地处决、就地掩埋。高广仁离开洪德多时,老东家才知道消息,只能含泪运回儿子的尸体,葬于老头子湾墓地,多年后因其它缘故,又迁至本庄庙洼沟畔,后辈儿孙为其祭奠超渡立碑,年头节令香火不断。
传说老头子湾墓地,是老东家多年前为自己身后选的吉地。老东家为何急于为自己选墓地呢?不为别的,是专门宠着名镇四方的阴阳老师傅徐慧元老先生去的。
传说徐慧元老先生能掐会算、选择风水吉地是出了名的认同,在我们那一带人称阴阳祖师,他的几个弟子当时都大名鼎鼎、名扬四乡,老先生当时年事已高,一般是不会轻易出山帮人家瞧风水的,老东家自然是例外。
老东家当时用软轿抬着老先生看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甚至跨界甘肃和宁夏(我们地处鸡鸣三省之地),最终落脚于老头子湾一处向阳坡地,作为百年后自己的归宿。没想到,心爱的大儿子走在了自己的头前,也只能节哀顺变,还能有啥办法呢!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谁家遇到这种事,也只能忍气吞声,无处说理。后来高广仁被人民政府正法,也算是对“培”及老东家的一点安慰。
“培”走后第6个月,“培”的遗腹子降生,传说这天晚上有三只野狼跳入老东家的羊圈,伙计急急告知老东家准备捕狼时,老财东叮咛伙计,千万不要惊动,由着它的性子去吃去咬,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咬多少就咬多少,现在人是第一最重要的,其它都是小事。虽是传说,由此也可推测当年老东家的财势和胸襟。
口口相传中,老东家是一个特别有头脑、带有明显南方特色的小乡绅,始终把子孙的读书放在第一位。大儿子“培”走后,为了使儿孙们读书方便,老东家办起村中唯一的一所私塾,私塾先生是何东塬名望颇高的何生翠老先生,因而老东家的儿子女儿和侄儿侄女们,多少不等都识字。老东家的大孙男和三个侄儿都是定边中学毕业生,其中的一个侄儿文采飞扬,能双手提笔,是当时定边中学学生会主席,读书期间就成了当时县工商局局长的乘龙快婿。
老东家的大孙男,也即“培”的儿子“春”定边中学毕业后,先后在定边县税务局、堡子湾乡政府等地工作,直至退休。在那个“成分论”至上的年代,“春”的前途好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太大的影响,我想与“培”的传说还是有一定关联的。有关“培”,虽然没有明确的定论,但乡间的传说也许就是没有定论的定论。
我的爷爷们和老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李家的土地全部是置买我们祖上的,当时李家只挑选了大块中心土地,合约上并没有买山买路买沟壑的约定,因而矛盾纷争不断,智慧和谐共生,给后人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笑料。诸如:“谈笑间,一碗搅团换走了一架山、外带两个大山峁,一双旧暖鞋换走了一道梁、外带两个崾蚬一转弯,所有的路就白送了……”尽管是传说,可能有些夸张,但绝非空穴来风。当你处在那个食不果腹、朝不知夕的年代,保命是第一的,其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同时我也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俗语有了新的感受!
传说归传说,纷争归纷争,都是一代人生活艰难所致,这里没有丝毫褒贬之意,两姓人家的关系始终纷争不断合作不停,总体上是和谐共生共存的。
我的爷爷两度在姬塬区政府做事及任区长期间(县志有明确的记载),与老东家的来往更多更密了,老东家一次性的拱让出600多亩土地,还有为新生政府开启院内和陈兴庄的多个糜谷窖,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所为。
常听爷爷说,老东家待人和善,喜欢成人之美。周边有几宗婚事都是在老东家的撮合帮助下喜结良缘的,就连他大妹妹的婚事也是老东家力主赞同的,并帮他的大妹夫置买土地,由乔岗岗迁移到了临近的柳崾蚬,把一个穷伙计渐渐扶植成小有名气的乔家大户。
爷爷常说老东家做事缜密、很有生意头脑,对时势也看得很开。如果红军迟来两年,我们那周围包括黄天子、柳崾崄、梅寺、刘拐沟的土地都可能会被老东家买断,那样的话李家后来就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地主了。如果老东家看不开时势,不主动大面积拱让土地,不主动开启多个糜子窖,不主动疏财施舍,许多的事情都难以预料,他家的成分也不会开始就定为上中农(后来改为富农),一切都缘于老东家的精明和豪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是土地主人的我们的祖上渐渐成了穷光蛋,后来“红五类”的光环顺其自然地套在了我们的头上,这是后话不提。
1950年2月,老东家带着许许多多的留恋与不舍跨鹤西游了,长眠于自己精挑细选的老头子湾墓地,有他寄托了太多希望的长男“培”陪伴,老东家也算少了一份孤独。
老东家的离去,家人悲痛自不必说,村庄周边的人也都唏嘘哀叹老东家走得过早!现在说起来,老东家的后人五味杂陈,老东家的过早离去躲过了后来的历次运动,也一定程度地保护了儿孙,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乡愁啊,乡愁!乡愁是一部家史,也是一部村庄史;乡愁承载着历史的变迁、家道的兴衰,承载着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命运;乡愁承载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来我往、情谊恩怨,乡愁是一曲永远也哼不完歌!
作者简介
文占祥,陕西定边人,中学化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