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元)
作品欣賞
他
他從小就沉默寡言,他學習不好,人性又十分老實,少不了有同學玩伴欺負他。但他受了委屈更是一聲兒不吭。每天回來,他的臉上身上都帶着傷,問他,總是憨憨地一笑,媽媽心疼得總掉淚。
幼小的我氣不過,心裡暗想要替他報仇。
所以,第二天瞅准那些和他一起玩的夥伴們,我便搖搖晃晃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捶他們一下,或者拍他們一下,但是我的力量太弱小了,他們都說:「去去一邊去,誰和你穿開襠褲的人玩了?」他慌忙地拉開我,抱住我匆匆地離去。然後飛快地親吻我一下,憨憨地對我笑笑。
七十年代中後期,晉東南的古長平城裡,這個曾經埋葬過四十萬趙卒的古城裡,有我的童年、他的童年和少年。
不明白父母的工作怎麼會那麼忙,他們每天都要工作14個鐘頭以上,總是在夜裡被夢驚醒時,才發現媽媽的存在的。記憶中,那古老的城北青磚大院裡,那狹窄破舊的街道上,那很出名的古長平南大寺廣場中,陪伴我的,只有他。
在我的少女時代以前的歲月,是被他用瘦小的脊背,背起來的。
長平城的名吃「燒豆腐」,那是每個孩子都垂涎三尺的美味,五分錢兩塊。
傍晚的時候他和我坐在門墩等爸媽,胡同口每隔一會兒總要響起「燒豆腐---咧」長長的叫賣聲。我們不迭聲地喊「哎---燒豆腐過來賣吧?」
師傅挑着熱氣騰騰的擔子一晃晃地走來,他細心地幫我挑兩塊看起來最大的「燒豆腐」,放上作料,看着我吃。我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吃,舌尖都覺得快被香醇的味道溶化了。
他看着我吃,心滿意足地砸砸嘴。長平城盛產紅薯與黃梨,等我吃完燒豆腐,他再帶我到小小的廚房烤紅薯和黃梨吃。
好象在我的印象里,他對一切好吃的東西都沒有感覺,都不太喜歡。但是當十餘年後他牽着戀人的手,用他長平口音仍很重的話音向她介紹古長平的時候,一向不善言辭的他居然講訴了很多長平城的生活片斷,最後他說:長平城的「燒豆腐」,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啊!
那個時候,我們早已經離開那幢古城,燒豆腐的余香仍然會在我的夢中飄來,夢醒的時候,總會有深深的恨意,自己怎麼會那麼笨那麼傻,怎麼就從來也沒有舉起勺子,餵他吃一口「燒豆腐」呢?
他喜歡放鞭炮,過年的時候,有些孩子們的家長早早地買來鞭炮,而那些孩子們當然是等不及似地將鞭炮放得叮啪作響。
他吭哧吭哧地跟媽媽要求:不要給他準備什麼新衣新鞋,只要給他買掛鞭炮就可。然而父親生性拘謹而膽小,最反對孩子們燃放鞭炮,他這麼個大人竟然自己也從來不敢放鞭炮。所以我們們過年總是就着別人家的鞭炮聲過年。
他一個人偷偷哭泣,默默地。我很少見他哭過,家庭的拮据和工作的重壓再加上他學習成績的一般,嚴厲的爸爸總是不隔幾天便會訓斥他一番,他都是埋着頭不言語,也從來沒有哭過,可是,那個我有記憶的新年,他躲在廚房裡哭了,眼淚成串串地滴落下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流淚的時候怎麼會沒有聲音?我哭的時候總是放大嗓門,驚天動地的。
他看到我呆呆地看他,慌忙擦掉了眼淚,將我抱起來,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地笑了。
然後他便去撿別人放完剩下的,掰開後點燃裡面殘餘的火藥,便有細小的火花崩濺,可是那麼多孩子擠在一起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撿到的。
記得七七年以後,大街上歡天喜地的遊行伴着幸福的鞭炮聲一天天多了起來。他興奮得小臉紅撲撲地,可是我卻是他的一個大油瓶,他去哪兒,也必須背着我,特別是遊行這樣好看的節目,我怎麼能放過?他抱着我或者背着我擠在歡樂的人潮里,有時候他能費勁地在臨街的窗台上擠到一個位置,把我放在那兒,讓我抓住窗條什麼的,他守在我的腳邊。人潮湧動中,他必須緊緊守在我的腳邊,他偏離一步,我就大哭大叫。很多小夥伴擠進隊伍里撿了很多鞭炮,有的還有捻子呢!他看得眼紅,不住地跟我說好話,讓我自己在窗台上呆幾分鐘,他去撿幾個就來,我堅決不同意,哇哇大哭,他氣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卻也捨不得沖我吼一句。
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兒子,他每年都要早早準備很多花炮給孩子,孩子小的時候,他給孩子放那種沒有響聲的小煙花,孩子快十歲時,他催着兒子去放,哪裡知道兒子一撇嘴:「一點意思都沒有的東西,你買這麼多幹嘛?愛放你放,我還不如打會電子遊戲呢!」
那是九九年的臘月二十三的小年夜,晚上,他一個人在院子裡,將他買的煙火一一點燃,所有的煙火都此起彼落地絢麗綻放,映紅了他那張已經出落得很英武、但是卻落寞無比的臉。
他十二歲起,承包了家裡的挑水擔子,每天放學回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挑起水桶去巷口那兒的自來水管排隊挑水,一擔水一分錢,他總是滿滿地挑上一擔,吃力地擔回來,媽心疼他,讓他將水接淺些,他也不言語,照例是大人們挑多滿,他也挑多滿。有一次學校裡面組織看電影,他告訴老師說他不去,因為他要早點回家給媽媽擔水,而那次媽媽看見別的孩子都沒有放學,只有他一個人跑回來,以為他逃課,生氣地責問他,他也不解釋,只是吃力地將水缸挑滿。幾天後媽媽才知道錯怪了他,將他攬在懷裡傷心地哭了,媽媽說:「孩子,你這樣實誠,長大了會吃虧的,媽媽不放心你啊!」
他卻不好意思地,憨憨地一笑。媽媽長嘆口氣:「唉,兒啊,都說憨人有厚福,但願吧。」他不說話,居然很認真地點點頭,把媽媽給逗笑了。
他剛當警察的時候,一米八一的身板是他們隊裡最挺拔的一個,大家嚷嚷他肯定沒有在家做過苦力活沒挑過擔子,他不吭聲,只是衝着大夥憨憨地一笑。
我讀小學的時候他讀中學。十幾歲的他,身高已經一米七幾了,唇邊開始有了密密的小鬍鬚,也有三兩顆青春痘散落在臉上。忽然間他就象變了個人一樣,再也不去拱泥戲水,再也不是一幅髒猴子的樣,不許我動他的東西,不許我靠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也不再和我嬉戲。但是下雪下雨,看戲看電影,我仍然同往常一樣鐵定了在他的背上,而且常常是迷迷糊糊地在他的背上就睡着了,他的脊背,是世上最安全最溫暖的地方。打小兒,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沒有生過氣,他將我的任性蠻橫包容得天衣無縫,就算我現在已有了深愛的男友,但我知道,世上最寵愛我的人,是他。
他不止一次在作文本上和日記本里寫道要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他的所有課本上都寫着那句鏗鏘有力的話----好男兒志在四方。
可是媽媽的身體長期不好,肝炎和肺結核折磨得媽媽十分虛弱,曾被醫院下過三回病危通知書。所以他做軍人的願望只能永遠地停留在作文里了,何況,我還很小,爸爸工作忙,媽媽病倒了,誰來照顧這個家裡,他最愛的兩個女人呢?
所以沒有當兵,參加了招工,當了一名光榮的警察。
十九歲的時候我在離家千里的省城讀書,我想家,天天都想,而我最想的人,不是父母,卻是他,怕他在單位里因為老實受不平,怕他不會說話惹妻子不高興,怕他執行任務有什麼閃失,怕他不高興不如意怕他過得不好。
剛開學兩個月後,我們在校院裡一處偏僻的階梯教室里上課。剛下課,我們看見一輛警車從林蔭路上慢慢地開來,我渾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我有直覺,一定是他,一定,雖然我眼睛近視,看不清楚車輛牌號。我將課本隨手往身邊的同學手裡一塞,就奔着警車跑。車停了,他從車上跳了下來,滿臉的疲憊,眼睛布滿血絲,憨憨地沖我笑,什麼話也不會說。
一分鐘之後,他上車,離去。後來我才知道,他和同事在太原執行任務,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任務結束後,只有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之後便要踏上行程,大家全部倒頭就睡,除了着急看我的他。
記得男友從外地第一次上我家門時,他拉着男友去外面吃飯,我以為,他一定會細細囑咐男友一些要好好對待他妹子否則他饒不他的話,誰知男友回來告訴我,他們聊了個海闊天空,沒有一個字提到我。
我說不可能啊?他不可能放心我啊,他那麼疼我,再說,他會和人聊天?他一年到頭都是沉默得象個石頭,一年說的話也沒有我一天說得多。
突然間我的喉頭一緊,他什麼都不說,是因為愛得我太深,繼而對我的男友,也愛得很深,什麼都不需要多說,兩個心貼心的男人在一起,根本就是能夠海闊天空無遮無攔地一醉方休的。
那一天,我在單位,從我們當地電視台上看到一條勇斗歹徒的消息,看着看着,突然發現裡面這個警察的名字怎麼這樣熟悉?
啊,這個人,是他,我的哥哥啊!我的一顆心「膨膨「地跳到了嗓子眼,極其緊張地把消息看完,知道他沒有受傷,總算長鬆了口氣,便慌忙給他打電話。
他淡淡地說:一件平常的工作,怎麼會上報紙嘛。
作者簡介
方元,出生於山西省高平市,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