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誰是那個願意為你做一頓飯的人?
作品欣賞
奶奶生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但沒有裹腳,所以她走路又穩又快。早晨五點多鐘,雞鳴沒多久,她不用看鐘就知道了時間,在昏暗中摸索着起床了。
她一顆顆系上灰色對襟大褂的紐扣,再輕手輕腳地幫我掖好被角,老舊的房門吱扭一下,再嘎噠一聲,我便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知道是她出去了。如果豎起耳朵聽,庭院裡不一會兒便會想起「沙沙沙」的掃地聲。
春天的清晨是青朗的,門前開起了牡丹、芍藥,薔薇爬了滿牆,連空氣里都是瑩潤的香氣。香椿剛剛長出嫩綠的芽葉,奶奶舉起一根長竹竿,竹竿另一頭綁了鐵絲,輕輕勾在枝幹上一拉,香椿葉就爽快地落了下來,落到奶奶剛剛掃好一塵不染的磚地上。奶奶將一地的香椿葉撿拾起來,洗淨瀝乾,放在一個青花瓷盤裡。
於是,香椿被變着花樣做成了各式各樣的菜。香椿拌豆腐,有青有白,清淡爽口。香椿炒雞蛋,黃掩於綠,清香沁鼻。香椿拌雞絲,幾乎留住了一整個春天的滋味。
後來,故鄉不再,奶奶也老了。她再也拿不動沉重的鐵勺,甚至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她很久沒給我做飯吃,坐在餐桌上一雙蒼老的手偶爾發抖。她掙扎着要把遺落的飯粒撿起來,我在旁邊看的心酸。如今獨自一個人在異鄉,每每嗅到香椿的氣味就抑制不住地想她。
外婆做的糯米沙糖,爺爺團的青菜丸子,媽媽的手滿是香甜的豆沫滋味,所有美食帶來的嗅覺和味蕾從來都與溫柔的愛意難解難分。嚴歌苓在《一個女人的史詩》里寫田芳菲幼時生活清苦,但每天一早睜開眼便是媽媽準備着的早飯香氣。媽媽從香氣中走來,幫她把一頭油亮黑髮紮成辮子。為着這短暫卻又日復一日的溫情,田芳菲原諒了原本貧瘠不堪的生活。
可是童年那麼短,相守那麼有限,我們一長大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大而擁擠、無處藏身的城市。日復一日的奔波里,幸好還有願意為我們做一頓飯的人。
生抽、姜蒜、豆瓣醬,魚肉、雞脯、大閘蟹……瓶瓶罐罐都擺好,所有食材碼在冰箱裡,一打開就覺得有滋有味的人生當真可愛……
同住的朋友自湖南來到北方,做起飯來一整個廚房皆變成天堂。剁椒魚頭鮮辣,和她的笑容一般熱烈縱情。小小一盤外婆菜,竟能品出百味。安穩地臥在水晶碗裡的冰糖湘蓮,更是足以慰藉輾轉一天的疲憊。就連最普通的四季豆,也酸辣可口,讓人忍不住撫着熨帖的腸胃感嘆人生。
每一個會做菜的人都是生活家,他們最能將平淡的生活翻炒出讓人一見傾心的味道,帶着不能輕慢的愛意——愛這浮華世間,也愛自己。
每一個願意為我們做頓飯的人,一定也有着最深的愛。卓文君愛上司馬相如,寫詩曰「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作羹湯」。她寫過好多美妙的詩句,諸如「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還寫過「錦水湯湯,與君長訣」,但我最愛的還是這一句「為君洗手作羹湯」——真是最接地氣的深情。
細想一個人,把優雅的長裙和高跟鞋換下,細細地戴上圍裙,長發輕挽。或者一個人,把嚴肅的西裝換下,忘掉名利場和辦公室,隨意地走入廚房。水龍頭嘩啦啦得沖淨長辣椒與紅番茄,只見他有條不紊地用水晶盤裝好蔥姜茸蒜,倒進鍋里輕輕幾下便成了一桌美味。
所以,在這個平淡靜默的人間,深情不是願意為你生為你死,而是,願意和你一起吃無數頓飯,願意在日復一日、一日三餐里為你添副碗筷。
美食是什麼呢。它是生活源源不斷的給養,是大風雪天跳動在滾燙火焰里的糖炒栗子,是伏天六月漂浮在冰塊里的豆沙顏色,是劃開漫長國界的標誌,是我們心底里不曾想起也永不會忘記的鄉愁。一起吃過的美食,和它熟悉的味道,帶着我對你最深沉的想念。
愛是什麼呢。它是我們手拉着手吃過大街小巷,是我們好久不見,不約而同地說了句「去吃啥呀」,是我們在大雪封山的寒冬守着熱騰騰的熱茶與甘薯隨意地聊聊天。是我們擁有着無數共同的「食物回憶」,即使有告別,也再難忘懷。[1]
作者簡介
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員,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劇作家、學者。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成為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生。1935年至1938年與丈夫錢鍾書一同留學於英、法等國,回國後歷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教授、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1953年,任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劇本有《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風絮》;小說有《倒影集》、《洗澡》;論集有《春泥集》、《關於小說》;散文《將飲茶》《幹校六記》;譯作有《1939年以來的英國散文選》、《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其中寫於1984年的《老王》被選為初中教材。沉定簡潔是楊絳作品語言特色。看起來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然而平淡不是貧乏,陰晴隱於其中,經過漂洗的苦心經營的樸素中,有着本色的絢爛華麗。乾淨明晰的語言在楊絳筆下變得有巨大的表現力。[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