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遍地流火
作品欣賞
八月里往浙江,遍地流火。
高速公路上,灑水車一路灑水降溫,以防輪胎爆裂,轉眼間,路面和空氣又乾熱如故。公路兩邊的樹木已顯萎頓。進莫干山,本當是清涼世界,不曾想也不是。人多車多,山路原就逼仄,如今變成壅塞。旅館爆滿,間間客房裝了空調,排出的熱,加上汽車尾氣,再有,山里空氣的漉濕,石壁上幾乎冒蒸汽。於是,熱又添上了悶。電力明顯不足,燈忽明忽暗,空調啟動起來又停下,人們就在斷續的照明與製冷中進餐休憩。路燈寥落,在黑暗的山壁間幾乎看不見。當上山或下山的汽車駛來,驟然間射過雪亮的車燈,毫不減速,「嗖」地過去,山就更黑了下來。
看《湖州日報》上報,省里已發最後通牒,倘超配額用電,便立停供給。市和縣城,路燈已停,廣告燈箱也停,歌廳關門,部分農村停電,於是農人們舉家進駐城裡旅館。倘若旅館正處於限時停電的片上,也停。供電大樓酒家滿座,因電力系統不會隨時拉閘。《德清日報》上開闢專欄,題為「我的高溫生活」。民間流言,傳說八月八日會有冷空氣自北南下,是因為「八月八」是立秋的緣故,還是因為「八月八」有口彩,是吉祥的日子嗎?
德清,位全國百強縣中第五十九。據德清人稱,德清風水好。面積正是全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百分之一,九十六平方公里,地形則一頭山地,中間丘陵,漸緩,緩成濕地,也正是大陸地形,堪稱小華夏。德清縣城顯見得是新城,更像是一個經濟開發區。多是新建築,平展開闊的城區,標誌性的廣場與會堂,歐洲風格的別墅區,路上的人,多是年輕而且忙碌,為事業奔走。最早時,城區在武康鎮;五十年代,遷至城關;數年前,為便於開發經濟,就在此地,高速公路的下口處,重新辟一個新縣城。進城的入口,張着大幅標語——你投資,我開路;你發財,我發展。見出進取的懇切急迫。而人們又經常提一個古鎮,新市。新市有小上海之稱,經水道可達上海,因此,市面繁榮,鎮上多有殷實富戶,至今膏粱風猶存。有天下午,便決定搭出租車去。
寬闊的十字街口,行道樹還未長成遮蔭,正午頭裡,幾乎無人。攔一輛出租,往新市。出租車女司機拉乘方式是這樣,將到目的地就載上下一個。我們上車時,車上有一個,進新市鎮口,竟拉了無關的兩個。將我們送到她以為「好玩」的「公園」,放下,急調轉頭,一蓬灰地開走。所謂「公園」,就是幾具水泥塑造物,在日頭的直曬之下,發出白熱的光芒。公園一側有一條下路,便通老街。第一眼,竟是滿目碎瓦,低矮傾頹的屋頂幾乎垂至河面。河水濁渾,又多日無雨,已經流不動,青綠地停滯着,蒸出腥熱的氣味。
大中午的,老街無一人,門扉緊閉,有一扇門上寫了水電度數,囑賬單寄於某某新,簽署日期已是二零零零年,字跡端正秀挺,透出文儒風氣。又有一扇門上寫了「你好」兩個字,不曉得向誰致意。接下去的門上歪七扭八寫了猙獰的三個字:「有鬼啊!」顯然是小孩子淘氣,可卻真有點悚呢!這大白日頭裡的萬籟俱寂,也有一種森然。在這破敗的老街上方,木樓的檐下,掛着一行行紅燈籠,風吹日曬,褪色而且殘破。看起來,新市也做過開發旅遊的打算,德清地圖上,對此老街的命名為:古鎮一條街,做着醒目的標誌。
街上有兩處修葺過的宅邸,一處是粉牆黑瓦的院落,六十年代拍攝電影《林家鋪子》的地點;另一處比較簡樸,僅一幢二層板壁房,木上還留有新刨痕,也是六十年代的電影拍攝景點,片名為《蠶花姑娘》。可規劃顯然中途而廢,小鎮依然傾頹下來。走到一個角度,不經意地一回眸,卻見一幅圖畫:兩岸屋檐幾乎合上,窗欞門扇密集緊湊,忽呈出一方小世界,自成格局,往昔的繁榮日子便閃爍一下。不知誰家開了收音機,播放評彈,河面飄蕩着說書先生的蘇白,字字入耳。原來,殘磚碎瓦間依舊有生活潛靜地流淌。實在熱得不行,幾乎有了中暑的跡象,退出老街,避進新街的冷飲店。
冷飲店內尚有四五桌人,打牌和聊天。店堂里開了空調機,雖是溫度低,空氣不免混濁。老闆端上來的冰鎮綠豆湯是餿的,也沒作聲,暑天裡做生意不容易。電視裡播着氣象報告,某颱風已在距離多少公里的何處,估計幾時可影響此地,猶如戰時播報戰況。坐到太陽約略偏西,出得冷飲店,是回德清縣的時候了,卻不甘心,不甘心新市竟就是這般,怎麼說?氣息奄然。就又拐下老街,再走一遍。這一回,老街活躍了一些,有幾扇門推開了,主人端了水,潑門前的地降溫,臉上是午歇過後木訥的表情,可總是有了動靜。街口坐了老人,照例是耳背且又饒舌,爭着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老屋都坍了,政府沒有錢修葺,「林家鋪子」嗎?
這是頂頂新的院子,又不知派作何用?一扇門裡,忽飄出濃郁的樟茶鴨香味,迅速瀰漫開去。此間灶房裡,候着幾個女人,是來領取預訂的鴨子。另一扇門裡,坐一個肥胖的老太,低頭梳理一束齊整的麥杆,一根一根地梳理。以為是坊間的手工藝,便問阿婆是做什麼,扇子還是掃帚?回答是:不做什麼!聲氣里很有些惱怒。納悶離去,直到了街頭覺海寺,方解開疑惑。覺海寺邊有一小店,就出售一束束的麥杆,問是做什麼用,回答說「數」用,好比數佛珠。原來,老人家是在念佛,我們卻以為她在做庶務,難怪要生氣。心下深覺着用麥杆替代佛珠頗有禪意。覺海寺正興建土木,堆了木材板材,多是材質鬆軟的松木一類,已完工的部分,匠作亦很粗闊,不大經心的樣子。就覺得新市老街的處境,仿佛游移於棄與不棄之間,而頹勢昭然若揭。
出老街,到汽車站搭乘。往德清的末班車已於四時整發出,只有搭到城關,再從城關搭回德清。公路已如昔日的水路,蛛網般密布,無有不到的地方。在人煙稠密的江南地方,多少田地人家覆蓋於水泥之下。鄉人們隨意在公路上穿行漫步,領了司機的怒斥,不知所以然地瞪了眼,大約以為還是昔日的柔軟溫情的家園。
車到城關,一拉開門,嘈聲撲面而來,滿耳轟隆。定神看去,轟隆聲主要來自載重卡車,拖拉機,還有河道里大船的馬達聲,所運大多是石料。路面被壓輾成波浪狀,車就在上面起伏彈跳。船的吃水很深,三岔河口壅塞了船隻,交錯避讓而過,各往茫茫遠方去。沿河隨一架大船走,那船頭立一女子,着水紅襯衫,褲管挽到齊膝,伸展臂和腿,指揮舵手通過橋墩。
船的大,襯托出女子的嬌小和威風,真是好看!這河我以為應是運河的支脈,但當地人稱它「東苕溪」,河道整闊,往來船隻繁忙,於是就有了氣象。其時正是傍晚,炎熱的一日,多少變得溫和些,有了風,雖是熱風,空氣畢竟流動了。河邊漸漸聚起納涼人,老人穿了睡衣褲,洗浴過後的清爽面色,手裡擎一柄蒲扇。年輕的夫婦領了孩子徜徉,稍大的孩子則糾結成堆遊戲奔跑。可感受到騰騰的生活氣息,是由行政、經濟,以及人的日常活動,積累起來。這裡的人比德清城裡的人更具市民的氣質,一種不僅以工作為目的,而是有着些細枝末節的旁務,悠遊散漫的風度。這也是要靠時間來積累的。眼下,城關也顯出了頹勢,橋底下堆滿垃圾,六十年代素樸風格的建築,街道,因缺乏維護,露出敗相。
這一路,所見常是廢棄的城鎮:新市,城關,還有莫干山下的三橋——車駛過,只見頹牆斷梁,相信它也曾有過如新市那樣物質與精神合諧一體的生活。取代舊城的又總是一色水泥,平展展的新區。四處都在遷,並,開發,而且是在急驟的速度中進行。
未進臨安,已感受到緊張熱烈的氣氛。沿途就見巨大的廣告牌,預報森林博覽會即將開幕。到市委宣傳部,立覺來得不是時候,十分的打擾。森林博覽會已進倒計時,宣傳部上下都在打點一件大事,就是籌辦「同一首歌」晚會。文聯秘書長名叫梅鵲,其實是位先生,次日就將赴京,最後落實諸項事務。如今可說滿城眾議「同一首歌」,出什麼角,上什麼節目,中央台幾時幾點播放,都抱了期望。這一趟北京之行壓力頗大,梅鵲先生卻還要安置我的住行,可他一點不失禮,用心體貼,很有君子之風。他一去北京無消息,部里與他幾次聯絡不上,干着急亦無用,難免有一種皇城浩浩,人如草芥之感。
臨安近杭州,境內有自然保護區天目山。為此,前幾年忍痛關停一家污染企業化工廠,犧牲年稅收一千五百萬,於是,必換條思路謀發展。森林博覽會便是利用資源,打保護區牌,將臨安推向全國。另外,臨安還有一份鮮為人知的人文資產,吳越王錢,主要事跡為「納土歸來」,聽起來像是投降派,但梅鵲先生很頂真地告訴說,如今對其有了新的定性,以為他不爭江山,保得一方水土安寧,百姓生息。無論怎麼說,臨安錢姓倒是血脈興旺,出了不少高人,近代有錢其琛,錢偉長。當晚,臨時召集的座談會上,有一名青年舉手發言,並不為提問,而是幫我糾誤,好對臨安人文精神有確切的認識。這位青年白面長身,修眉朗目——後來我發現臨安青年都很清俊,而且面善——青年說:相信你到臨安,人們都會告訴你,吳越王錢,但事實上,臨安真正的文化源泉卻是另一位,他的名字叫毛滂!一言即出,舉座皆驚,不知「毛滂」為何人,又與臨安有何干。
青年滔滔解釋了毛滂的出身、師承、來歷、風範,再舉臨安文化又一源頭,蘇東坡點化出家的青樓女子,名「琴操」,座上又是一驚。於是,他又展開一段說辭。青年的聲音很流利,表達也十分優美,我倒很願意他講,可是底下的聽眾卻不耐起來,讓他快些結束宏論,好叫別人提問。他則請求再說一句,又進而請求,再說兩句,我亦幫他說話,可人們終於按捺不住,紛紛立起,將他彈壓下去。會散時,他到台前讓我簽名,告訴我他剛從大學畢業,現在臨安一所新高中任教語文。我已經喜歡上他,他即是開放不畏縮,卻並不是蠻橫。他又讀那麼多的書,記那麼多的史軼,都市中的物質人生,已少有年輕人過這樣優雅的生活。
天目山上的青年導遊,曾評為全國十大名導的傅強,也是同樣可愛的青年。他最多一回,日內上下天目山三次。走過方才下過雨,汪了水窪的石板古道,他就好像腳下有眼,指點看山,看谷,看雲。每一塊石,一棵樹,甚至只一株草,他都說得出典故,還可總結警世格言。說到歡喜處,他會將眼睛笑成彎月,一斜,眸子烏得——簡直流麗。山上的轎夫叫他小傅,或者傅主任,他也個個認識。昨天又有一樁歡喜事,十個紹興來的企業家,一人租一領轎,只乘了幾趟,便一人給付三百元。轎夫們開心,他也開心,好像他的山,養了他的人,起心的滿意。傅強目下最大的心事是,如何讓天目山申報世界遺產保護項目成功。他歷數了西天目山的諸種獨到之處,着重地說:主要是要做文案,文案要做得好。墨黑的眸子看往對面山,滿坑滿谷的青翠,青翠里起了綠煙,幾柱陽光穿透,於是,綠煙濺開,碎成細末。連日的炎熱中,幾乎忘記涼意為何物,這裡卻又回來了,好比方外化境。
天目山管理局的一位年輕主任,不像傅強高大俊朗,可也有着白淨的膚色,烏黑的眸子,而且言語溫柔。此地方言有一個上挑的尾音,就有些像歌唱。不過,傅強沒有這樣的尾音,他從小在西北長大,成年後方才隨浙江籍的父母來到臨安,所以,他說一口純粹北音的普通話。這位主任似乎挺不幸,他臨安生,臨安長,在臨安讀林學院,而後又分在天目山。唯一一次外出臨安,是大學裡組織去南京,且多是在路途。對南京的印象,唯有中山陵,中山陵的印象,又只在「台階」。在他眼裡,大約遠不如天目山有意趣。他組織譜寫了一首詠誦天目山的歌曲,送到「同一首歌」編導組,至今沒有回音。
他謙遜地以為是曲譜得不夠好,問能否請上海的藝術家幫忙修正。他還收到過一封信,來自毛澤東舊日的警衛員,說毛澤東曾經在一九六四年悄然上過一次天目山,為證實此事,他按信封上所寫地點去信再問警衛員,警衛員卻已與世長辭。這些不順遂並沒影響他的心情,他顯得快樂而且友善。臨安的青年們,都有一種佛性似地。一千年前,西天目山的僧侶們,一塊石板,一塊石板,一塊石板,鋪成這數十里山路,也是無窮長的經文,供樵夫和採藥人的草鞋底吟哦。石板光滑如上了釉,着力處變成坑窪,排列也約略錯落,可卻堅牢如初。
傅強告訴說,天目山崇拜韋陀。韋陀從出生地九華山來,在此山顯過身。所以,禪源寺專修有韋陀殿,位第二進。日本侵華時期,日軍對天目山腳的浙西行署激烈轟炸無數,由一名漢奸在禪源寺對面山頭點火,設目標。於是,那山便有了名字,叫「火焰山」。最為酷烈的一次轟炸中,禪源寺五百僧房統化為灰燼,卻奇蹟地留存下第一進天王殿,這也像韋陀施法所為。一九四八年,復又修起韋陀殿。如今,韋陀殿後,正大興土木,重修主佛殿,巨大的佛像已塑到半身,圖樣為禪源寺新主持親繪。這是一位能幹的法師,具有開創的思想,為禪源寺制定了偉宏遠大的規劃。那就是將中殿與韋陀殿遷至鄰座山上,再將天王殿,日本轟炸劫後餘生之所在,殿門正過來兩度。因原先殿門偏東二度。所謂「正」過來,即拆掉重來。
在浙西最後一日,受邀去大明山。大明山實是黃山尾脈,所在昌化區境,已近皖南,民居可見徽式蹤影,老橋多為舊日徽商所造功德橋。昌化原是獨立縣,和於潛,臨安合為一市,降為鎮。車過昌化,依稀可見縣制規模,人口密集,街道上店鋪林立,有一股繁榮氣象,卻也趨於衰微了。大明山原來是鎢礦,一九五八年開發,到一九九四年開採殆盡,將礦區移走。數年前,由著名企業松山集團買下,開發旅遊,年前開業。此山的人文題目作在朱元璋,山頂有千畝草甸,傳說當年朱元璋在此屯兵,蓄勢待發,一舉打下大明江山,故稱大明山。登三小時山路,過一條鐵索長橋,終抵山頂,果見碧綠草甸一片,四面微微翹起,其實是一個谷。山間最令人高興的是水,至清至純,真正是透明。每每形成小潭,熱極累極的登山人便合鞋合襪下去,掬水洗臉洗手,暑氣頓消。此山屬里仁村,共九百戶山民,靠山吃山,現一次性買賣,子孫後代就不知將以什麼生計。所以,村長天天來旅遊集團「上班」,討價還價,爭而又爭。可大局已定,去勢難挽,山壁上赫赫刻了八個大字:「松山不倒,永強不息」。「永強」是松山企業老闆的名字。
山上遍留當年鎢礦開鑿運輸的遺蹟:礦工的住房;壁上「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標語字樣;縱橫的坑道;鐵軌拆除,尚餘下路基;山路的護欄,是用礦渣石砌起。有一處景,名為一線天,從山洞,其實就是隧道仰極了看,山被直直劈為兩爿,頂上透出遙遙一隙天空。這是採礦的留痕,可見出當年礦工奮力而艱險的勞動,為共和國提供了積累。比較朱皇帝屯兵一說,是更為切實可靠的歷史,不曉得山的新主人將以何種方式紀念它。
離開浙江時,早已過了八月八日,卻未見一絲降溫的預兆,依舊,遍地流火。[1]
作者簡介
王安憶,1954年3月6日出生於江蘇南京,原籍福建同安,現居上海,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文學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八十年代即已成名,其短篇小說《小鮑莊》被視為尋根派代表作。
1976年,發表散文處女作《向前進》。1986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1987年,調入上海市作家協會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長恨歌》,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5年1月,短篇小說《髮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2012年7月,長篇小說《天香》獲第四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 2013年9月,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2020年10月,發表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