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艾萨克·阿西莫夫短篇小说)
作品
诺曼和丽薇当然是迟到了——在最后一分钟跳上火车的人必然是给什么事耽误的——现在车厢里已经没什么空位子,他们只得往前走,在车厢连结处倒还有两条面对面的长椅子,诺曼把手提箱放了下来,而丽薇懊丧地皱了下眉头。
如果还有人坐在对面就糟了,于是在到达纽约前的若干小时里,双方就得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瞧着,除非一直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其实那也怪难受的。但既然车里再也找不到座位,也就没法再换个地方了。
看来诺曼对这些并无所谓,而丽薇则有点不痛快,通常他俩对所有问题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诺曼从不怀疑:他挑选到了最合适的妻子。
“我们俩非常般配,丽薇。”他曾说过,“就象在拼板游戏中那样,这一块和那一块正好拼得天衣无缝,说明这两块就是天生一对,换成其他任何一块都不行。丽薇,我也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一位女人。”
而她当时笑着回答:
“假如那天你正好没坐在电车上,我们俩大概永远也不会相逢的。那么你将会怎样呢?”
“当然还是个单身汉。不过以后或早或迟,我总归还是会通过珍妮并认识你的。”
“那时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不,还会象现在这样的。”
“不!不会的。珍妮决不会把我介绍给你,她把你视为已有,是不愿再招惹情敌的。她不是那号人。”
“全是胡说八道!”
还有一次,丽薇在另一个场合下又问过:
“听着,诺曼。如果那天你晚了几分钟,没乘上那趟电车,而乘的是下趟电车呢?你认为以后会怎样?”
“我倒要问你,如果所有的鱼儿都长上了翅膀,并飞到山上去了呢?那我们在星期五会吃什么?”
可事实上他们都乘在那趟电车里,鱼也没有长翅膀,而他俩已经结婚五年,每个星期五都有鱼吃。正因为结婚已经整整五年,所以他们才决定要庆祝一下,去纽约玩上一个星期。
现在丽薇的思绪又回到当前的火车上。
“这个地方真不好。”她说。
“是不好,”诺曼附和说,“不过看来对面至今没有人。这样的话,一直到普罗维登斯大概都不会有人来的。”
可这话安慰不了丽薇,她的不安被证实了:打过道那面走来了一个圆脸的小个子男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火车从波士顿出发至今差不多已走了半站路,如果这人已经有了位子的话,干吗还要换地方呢?丽薇掏出了粉盒朝镜中打量着,只要不去注意这个小个子的话,也许他就会从身边走过去的。于是她整理一下稍稍显得凌乱的浅栗色头发,那是在她和诺曼赶奔火车时弄乱的;又看了下自己在镜中的深蓝色眼睛和丰满的小嘴——诺曼经常说,她的嘴唇似乎老象在准备要接吻的样子。
还算不错,她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然后她抬起了眼睛——那人已坐上了对面的位子。他遇上她的目光并宽容地笑了笑,整张脸由于笑容而在四面八方都现出了皱纹。他很快脱下帽子放在随身行李——一个小黑箱子上面,头顶中央是光秃秃的,四周长着如同沙漠植物一般的些许灰发。
丽薇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但当她的目光又落在黑箱子上时,笑容顿然消失。她用肘部碰了碰诺曼。
诺曼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的眉毛相当威严,浓竖而连成一线,深邃的眸子在浓眉下面观察着一切。和平时一样,他的目光既温柔又平易,似乎在微笑着。
“有什么事吗?”诺曼问,他并没去看对面的人。
丽薇起先企图用头部,后来又想用手悄悄指点一下,是什么使她如此惊讶。但秃顶人的眼光始终不离她的左右,使她十分窘迫。而诺曼愣盯住她看,搞得莫名其妙。最后她把他拉近并耳语说:
“难道你还没看见?瞧,他箱子上写的是什么?”
她自己又瞟上一眼。是的,一点不错,字迹虽不特别醒目,但由于阳光正好在黑色背景上形成一团光斑,完全可以看清在箱皮上用圆体字母写着:
假如
那人又笑了。他连忙点点头,并接连用手指指这个词,然后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诺曼转身向妻子并悄声说:
“大概,他就叫这个名字。”
“难道会有这种名字的吗?”丽薇反驳说。
诺曼放下了报纸。
“现在你看好。”他倾身向那人说,“是假如先生吗?”
那人同意地瞅着他。
“请问现在几点钟了,假如先生?”
那人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大表并把表面点给诺曼看。
“谢谢您,假如先生。”诺曼这才又对妻子耳语说,“你看见了?”
他已经准备再次拿起报纸,但那人动手打开自己的箱子,屡屡意味深长地竖起手指,似乎力图要吸引诺曼和丽薇的注意力。他取出一块毛玻璃板,约9英寸长,6英寸宽和1英寸厚,四周切口整齐,角上也被打磨圆滑,表面既光洁又不透明。接着他又掏出了带接头的导线,牢固地安在玻璃板上,末了把这个装置放在膝头并自豪地望望对面的旅伴。
丽薇突然哎哟了一声:
“看,诺曼,这有点象电影!”
诺曼俯下身子靠近一些,然后举眼朝那人:
“您这是什么?是新式的电视吗?”
那人摇摇头。而丽薇说:
“诺曼,这里面是你和我!”
“什么?”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就是那辆电车,你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那顶旧帽子,我把它扔了都已快三年了。而这是我和珍妮在过道上走着,那个胖女人挡住了路。喏,瞧!这是我们!难道还没认出吗?”
“大概是什么障眼法。”诺曼咕哝说。
“你也看见了,是吗?这说明他为什么要自称‘假如’。这玩意肯定能给我显示事情将会怎样,假如……假如当时电车不在转弯时晃动的话……”
她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她已如此激动,所以完全坚信事情肯定会这样发展下去。她直视着毛玻璃上的图象——根本没注意黄昏的阳光已经暗淡下来,火车的轰隆声显得遥远,车厢内十分安静。
她清楚记得那一天,诺曼认识珍妮并打算站起来给珍妮让座。不料电车在转弯时突然摇晃了一下,丽薇前仰后合地一下子——就直接扑倒在他的膝上。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可笑而难堪,使丽薇大为羞窘,于是诺曼极力格外表现得彬彬有礼,后来双方的谈话就开始了,完全不需要珍妮再从中介绍。打他们下电车那会开始,诺曼已经知道丽薇是在哪里工作的。
关于那一天她还记得,当时珍妮是如何用妒忌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当他们告别后,珍妮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丽薇,看来你喜欢上了诺曼?”
“胡说一气,”丽薇反唇说,“仅仅是因为他很有礼貌罢了,不过他是有张可爱的脸,是吗?”
一共只经过了半年他俩就结了婚。
现在又是那辆电车,而电车里还是诺曼,她和珍妮。当她在这样回想时,火车上的那种有节奏的铁轨撞击声逐渐寂静下来,她感到正处身于颠簸而拥挤的电车厢里,她和珍妮刚刚登上电车……
……丽薇和其他乘客一样,在电车行进时微微摆动着,无论是站着的或坐着的,都在服从于同一个单调的节拍。后来她说:
“有人在向你招手,珍妮,你认识他吗?”
“向我?”珍妮故意朝肩后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她的人工睫毛不易察觉地眨动了一下,“是的,有点认识。依你看,我们用得着他帮忙吗?”
“不妨去弄个明白。”丽薇快活地甚至带点挖苦地说。众所周知,珍妮从不把自己的男朋友点给别人看,就好象他们全是她的私有物一样。现在丽薇打算逗逗她,何况她这位朋友看来也相当帅,有点意思。
丽薇向前挤去,珍妮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后来丽薇挨近了这位年轻人。这时车厢突然在转弯时大晃了一下,丽薇绝望地挥舞手臂,本能地想抓住吊环。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尖才碰上了其中的一个并站稳了身子,她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仅在一秒钟前她明知四周并没有什么吊环。按照任何一条物理定律来说,她当时是非跌倒不可的。
那位年轻人没有看见她,他微笑站起身来给珍妮让了座位。他有一双不平常的浓眉,使他看去极有信心而具有威仪。丽薇想,是的,我的确有点喜欢他。
“不,不,别费心,”珍妮接着说,“我们马上要下车了,我们只有两站路。”
在她俩下车后,丽薇问:
“怎么回事?我想我们本来是去市场买东西的?”
“先不去那儿,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关系,我只在这儿耽搁一分钟。”
“下一站是普罗维登斯站!”广播喇叭通知说。
火车放慢了进站速度,图象如云烟一般在毛玻璃屏上消失。那人依然和原先一样对他们两人微笑着。
丽薇转身向着诺曼,她开始有点害怕。
“你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吗?”她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火车到了普罗维登斯市了,真不可思议!”他看了下表,“不过,也是该到这里了。这一次你没有跌倒。”
“那么说你也看见了?”她蹙额说,“这太象珍妮的为人了,根本用不着在那一站下车,她就是不愿意我和你认识。而你和她早在这以前就互相熟悉了,是吧?”
“不,不太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当时要不给她让座怪不好意思的。”
丽薇鄙薄地撇撇嘴,而诺曼笑了:
“犯不着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吃醋,小东西。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照样注意到了我,而我也会有法子来认识你的。”
“可你根本就没有朝我看过一眼。”
“那只是来不及嘛!”
“那你怎么能再和我相识呢?”
“不知道,反正总有什么办法认识的。老实说,现在为此而争论是够愚蠢的。”
火车驶离了普罗维登斯,丽薇依然忧心忡忡。那人一直在倾听着他俩的私语,不过不再微笑,只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
“您能再给我放下去吗?”丽薇问。
“等一下,”诺曼打断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希望看一下我们的婚礼日。”丽薇说,“假如那天我在电车里没有跌倒,后来会怎样呢?”
诺曼懊丧地皱起了眉头。
“听着,这不大妥当。或许我们当时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另一天结婚的呢?”
但丽薇坚持说:
“您能给我放一下这个吗,假如先生?”
那个人点点头。
毛玻璃屏重新复活,微微亮了起来。然后漫射的光浓化为明亮的光点,成为清晰的人像。丽薇耳边似乎悄悄响起了风琴的乐声,尽管事实上什么音乐也没有。
诺曼轻松地吐了口气:
“喏,看吧,我正站在位置上呐。这是我们的婚礼,你满意了吗?”
火车的噪音又安静了下来,末了丽薇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的,你是在位置上,但我在哪儿呢?”
……丽薇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椅子上。起初她根本不打算来参加这个婚礼,近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越来越疏远珍妮。关于珍妮的订婚一事还是从她俩共同的女友那儿偶然听说的。珍妮当然是嫁给了诺曼。丽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就是半年以前,当她第一次在电车上看见诺曼时,珍妮是怎样赶紧带她下车离开的。后来丽薇还不止一次遇见过诺曼,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老有珍妮站着。
那又怎么样呢?没什么可抱怨的,要知道珍妮是先和他认识的。她今天看上去比平时分外妩媚,而诺曼永远是那么神采奕奕。
丽薇的心情忧郁而空虚,就象是做过什么错事似的。到底是什么错事——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珍妮扬扬得意地从中间过道上走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丽薇和诺曼双目对视,并朝他笑了一下,诺曼也回了一笑。
她听到远处传来了牧师的声音:“祝福你们俩成为夫妇……”
于是又听见了铁轨的碰击声。随着这种节奏,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正晃晃悠悠地沿过道走回自己的座位。车厢中部有四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不时地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远处,乘务员不知为什么而在急忙地走动。
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丽薇,她已经六神出了窍。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某一点。窗外的无数树木夹杂着电线杆在大片绿野中飞快地倒驰而过。
最后她才说:
“这就明白了,你是和谁结婚的!”
诺曼眼睛紧盯住她,嘴角在微微发颤。他若无其事地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好丽薇,我的妻子终究是你,请记住这一点。”
而她猛然向他扭过了身子:
“是的,你是和我结了婚……因为我跌倒在你身上。假如我没跌倒的活,你就会和珍妮结婚的。而假如她不想嫁给你,你还会找上别的什么人,碰上谁就是谁,这就是你的拼板游戏!”
“我……真是……见鬼了!……”诺曼缓缓地一字一顿说。他用手掌按住头发——头发被绷得直直的,只是到耳边才稍许弯曲。可以看出,他由于绝望而使了多大的劲。
“听着,丽薇,”他继续说,“你不能只是根据我没做的事情来责备我。”
“你就是那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
“这连你自己也看见了。”
“我看见的是什么鬼东西……大概,这是种催眠术。”突然间他提高了声调,发狂地朝对面的人吼叫说,“滚开,滚!不管是假如先生还是什么货色!打这儿滚开吧!这儿不需要您,尽快滚蛋,趁我还没有把您和您那套鬼把戏一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丽薇揪住了他的胳膊:
“停下来,你给我马上停下!周围有人!”
那人整个地弓成了一团,把黑箱子藏在背后,蜷缩在椅角上。诺曼看看他,又看看丽薇,然后再看着坐在过道那一边的半老妇女,后者正用不满的目光瞪视着他。
他感到有点脸红,这才咽下了另外一些恶毒的话。在冷淡的沉默气氛中火车到达了新伦敦站,停车时彼此谁也没再吭声。
一刻钟以后,火车又从新伦敦站开出,诺曼才招呼说:
“丽薇!”
她没有作声,直视着窗子,但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在望着玻璃。
“丽薇,”诺曼重复说,“丽薇!你答腔啊!”
“干吗?”她暗哑地闷声说。
“听好,这事简直荒诞不经。我不懂他怎么搞出来的,就算这里面有一点点真实性,你也是不对的。为什么你只到此为止呢?假如我真的和珍妮结了婚,那么你呢?难道你永远单身吗?我甚至知道,可能在我那场幻想婚礼以前,你已经嫁给了什么人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和珍妮结婚的。”
“我没有和人结婚。”
“你怎么知道这一点?”
“我自己明白,我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
“好吧,那你也会在不迟于一年以后出嫁的,”
丽薇更加气恼,尽管她意识到发怒是没道理的,但这也平息不了怒气,反而增加了她的苦恼,于是她说:
“就算是我嫁了人,这和你也没有关系,”
“是的,当然。但这恰好就证明,我们是不能为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负责的,是不是?”
丽薇气得连鼻孔都张大了,但她沉默不语。
“听着,”诺曼继续说,“还记得吗?我们前年是在威莉家里庆祝新年的,有许多客人,过得很快活,对吗?”
“怎么不记得?你的鸡尾酒都洒在我身上了。”
“那鸡尾酒不算一回事。我想说的是,威莉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结婚以前,你们俩就好上许多年了。”
“那又怎样?”
“而珍妮和威莉也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
“就这样,你和珍妮反正都是在威莉那儿过的新年,不管我是和谁结的婚。现在让他给我们放一下那个晚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假如我是和珍妮结婚了,我敢打赌,你在那里一定也有了未婚夫,要末就是和丈夫在一起。”
丽薇犹疑不决,坦白说,她心里正是害怕这一点。
“怎么样,打退堂鼓了吧!敢试试吗?”诺曼问。
“我什么也不怕!我肯定也结婚了,才不会为你单相思呢!我倒有兴趣想看看,你是怎么把香槟泼在珍妮身上的,她不给你个耳光才怪呐。不必难为情,我了解她。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拼板游戏拼得如何了。”
于是丽薇把双手赌气地往胸前一抱,眼睁睁地毅然直视前方。
诺曼望了下对面的人,事实上根本无需请求,那人已经早把毛玻璃屏放在膝上。车外夕阳斜射,给秃顶周围的一圈灰发抹上了玫瑰色。
“你准备好了吗?”诺曼的声调透出了紧张。
丽薇点点头,这会儿他们又开始听不见火车车轮的轰隆声了。
……严寒使脸面冻得通红,丽薇在进口处停了下来,她脱去了大衣,那上面的雪花刚开始融化,露出的手感到寒冷彻骨。
友人们的叫声迎接了她:“新年快乐!”而她也同样作了回答。大家都嚷得想压倒无线电里的音乐声。她刚踏进房间,就听到珍妮那尖细的声音。此刻珍妮正向她走来,她已有好几个月既没见到珍妮,也没见到诺曼了。
“丽薇,难道就您一个人,您那朋友迪克呢?”
丽薇淡淡地说:
“我想,迪克也许等一下会来,他手边可能有些事。”
“噢,可是诺曼倒在这里。”珍妮说,勉强地笑了一下。她拿腔拿调地扬起一条眉毛——这是她新近学会的时髦举止——并且说:“这样你不会感到寂寞的,亲爱的。”
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了诺曼,他手里拿着高脚大酒杯,冰块在鸡尾酒里就象响板似地叮里当啷作响。他向周围人说:
“嗨,你们想尝尝我调制的美酒吗?真是妙不可言……”咦,丽薇!”
他向她走过来,显得兴高采烈。
“您上哪儿去了?我都有一百年没见到您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迪克总不能老把您藏起来呀!”
“给我倒一杯酒,诺曼!”珍妮生硬地说。
“就来,”诺曼连瞧都没瞧她就回答说,“要给您倒吗,丽薇?我去找杯子。”
他转过身子,事儿就在那时发生了。
“当心!”丽薇高声叫道。
她已看出要出什么事了,她甚至有种模糊的感觉,就象是往事重演一样,而且是势在必行和不可避免的。诺曼的鞋后跟被地毯绊了一下,他顿时东倒西歪,枉然地想保持平衡,高脚杯几乎就从他手上飞了出来——整整一品脱冰凉的鸡尾酒浇得丽薇上下浑身湿透。
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起先是一片寂静,在极为难堪的那瞬间她只是徒然地在抖动衣裙,后来诺曼越来越响一迭声地重复说:
“该死,该死……啊,真该死……”
珍妮又在冷冷地说:
“真抱歉,出了这种事,丽薇。以前谁也没出过这样的事呢,好在这件衣服象是并不太贵似的……”
丽薇扭身跑出了房间,在卧室里至少不再有人也几乎听不到喧闹声。梳妆台上的台灯光,被带流苏的灯罩挡着,朦胧中她在床上的一大堆衣物中翻找替换合身的。
诺曼来到了她的身后。
“听着,丽薇,请别把她的话语放在心上,我简直毫无办法,连心都快碎了……”
“没关系,您没有错。”她急忙眨了下眼,避免去瞧他,低声说,“我要回家去换衣服了。”
“但您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
“听着,丽薇……”
于是他火热的手掌贴到了她的肩上……
她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奇怪地猝然中断,就好象整个人从一张粘乎乎的蜘蛛网上掉落下去一样,而且……
……而且她又重新听见了铁轨连续的咣当声。
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样……而在毛玻璃屏里却象是另一个世界……现在天已经黑了,车厢的灯也亮了。重要的是,她那种内心中令人心碎的、难忍的隐痛感稍许平息了一些。
诺曼用手指擦擦眼。
“出了什么事情?”他问。
“只不过是一切都结束了,”丽薇说,“是突然一下子结束的。”
“我想,火车已经要到纽赫文市了。”诺曼不知所措地说,他看看表又摇摇头。丽薇困惑不解地说:
“你怎么还是把鸡尾酒倒在了我的身上?”
“那有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可本来我是你的妻子,而这一次你是应该把酒洒在珍妮身上才对。多么奇怪,对吗?”
而她脑子里却老是在想:那时诺曼是怎么跟在她身后,又怎么把手放在她肩上的……
她举眼向他,怀着强烈的骄傲感说:
“我没有结婚!”
“不错,没结婚。不过你已经和谁挺不错了——是叫迪克的吗?”
“是的。”
“也许,你会准备嫁给他的吧?”
“你吃醋吗?”
“吃什么醋?吃那块毛玻璃的醋吗?当然不!”
“我才不想嫁给迪克呢。”
“知道。可惜,突然就中断了,我总觉得下面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嗫嚅起来,后来才慢慢地说,“我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宁愿把酒洒在任何人身上,只要不是你。”
“连洒在珍妮身上也行吗?”
“对她我也不要,当然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也许我相信,”丽薇抬起了头,“我多么愚蠢,诺曼,让我们还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别再去玩弄那些可能发生,但又没有发生的把戏。”
但是诺曼急速地把她的手握住:
“不,丽薇,再来一次,是最后一次,看看我们眼下在做什么。丽薇,假如我和珍妮结了婚的话,我们现在会怎样呢?”
丽薇十分害怕。
“不要那样,诺曼!”她清楚地记得当珍妮还站在旁边时,诺曼曾用多么大胆和渴望的目光盯住她瞧。她不想再知道下面是什么,还是让一切就象现在才好。火车到了纽赫文市时,诺曼又说:
“我真想试一试,丽薇。”
“好吧,如果你真想试的话……”
她在心里暗自想:没关系!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什么也变不了!然而她依然两手紧紧攥着诺曼,不管看到的是什么幻景,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她想。“再开一下机器。”诺曼朝对面的人说。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屏幕微微亮起,如同轻风吹走云雾后那样。
“有点不对头,”诺曼说,“里面只有我们俩,完全和现在一样。”
他说得不错。在火车车厢里,在前面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极小的身影,图象在一点点变大,拉长……一直到他们和它融化成了一体,只有诺曼的声音在远处轻声说:
“就是这趟火车,”他说,“在窗子上也有着同样的裂缝……”
丽薇由于幸福而心旌摇曳。
“快到纽约了吧!”她说。
“还剩一个小时,亲爱的。”诺曼答,“我想吻吻你。”他冲动地凑了过来,象是连一分钟也等不及似地。
“别在这儿!你怎么啦,诺曼,别人在看呐!”
他这才挪远了一点。
“我们本应乘出租汽车的。”他说。
“从波士顿一直到纽约吗?”
“当然,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丽薇笑了起来:
“当你装扮成热恋中的情人时,你真滑稽得可以。”
“我不是在装,”他的声音严肃起来,含意深长地说,“明白吗?问题不仅是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我有一种已经等了整整五年的感受。”
“我也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遇得更早?多少时间给白白浪费了?”
“可怜的珍妮。”丽薇叹息说。
诺曼急不可耐地挥了下手说:
“别可怜她,丽薇。我和她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摆脱她我只有高兴。”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可怜的珍妮。我为她惋惜,她没有真正认清你的价值。”
“而你认清了我,我也认清了你!”
“多奇怪,”丽薇说,“我另外还想,假如你在新年晚会没有洒我一身酒,假如你没有跟我进去,说了那番话,我也许还不会明白你。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完完全全不一样……”
“胡说,事情还会是老样子。不是在这一次就会在另一次……”
“有谁知道呢……”丽薇喃喃悄声说。
车轮的节奏依旧,窗外闪现过星星点点的灯火,渐见人烟稠密——这已是纽约市。车厢里的旅客开始纷乱地整理各人的行李。
只有丽薇一个还超然在这喧嚣之外。最后诺曼不得不碰了下她的肩头,她才握住了他的手说:
“我想,既然我们俩互相很般配,那就是说,不管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我们俩也还是般配的。刚才我白白地折磨了自己一场,懂吗?”
诺曼点点头。
“生活中还会有上千种不同的‘假如’,”丽薇说,“我不再想知道那样会怎样了,我甚至永远不再想说这个词——假如……”
“安静下来,亲爱的,”诺曼说,“这是你的大衣。”
他又提起了手提箱。
丽薇突然尖声问:
“假如先生上哪去了?”
诺曼慢慢转过身子,对面空无一人,两人又环视了整个车厢。
“也许他上别的车厢去了?”诺曼说。
“但是为什么?那他就不会把帽子留在这儿的。”丽薇俯身打算从椅子上把它捡起来。
“什么样的帽子?”诺曼又问。
丽薇呆住了,她的手触到的只是一片空虚。
“它刚才还在这儿……我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它了!”丽薇直起了身说,“诺曼,假如……”
诺曼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
“我亲爱的……”
“对不起,”她说,“让我来帮你提箱子。”
火车进入了公园大街下面的隧道,铁轨的碰击声势如雷鸣。[1]
作者简介
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年1月2日-1992年4月6日),当代美国最著名的科幻大师、世界顶尖级科幻小说作家、文学评论家,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一生高产,著述颇丰,一生著述近500本,其中有100多部科幻小说,早已远远超过了“著作等身”的地步。是本世纪最顶尖的科幻小说家之一。曾获代表科幻界最高荣誉的雨果奖和星云终身成就「大师奖」。以他的名字为号召的「阿西莫夫科幻杂志」,是美国当今数一数二的科幻文学重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