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封書(信江一)
作品欣賞
六封書
第一封信
多年未曾有紙質的書信了，那些寫好的素簡併未寄出，雁陣左顧右盼。我卻—直在你飄起的長髮中，留下芳香的情節。
讀了你的來信，溫度就一下子落到寒冬了，怎一個殤字了得，有些修辭可以讓我讀出暗示的結局。當冰涼的月色舉起星光的靈幡時，那顆南十字星正和大雪一起隕落。六月，蓮花已經在江南的水面上織好羅網，但我依然無法涉水而來，無法交出蝴蝶未遂的野心，我只能留下遼闊的飛翔。
曾經，我以一江春水寫出了給你的第一首詩，又以春天的色彩形容三千綠絲纏繞的一紙酒意。曾幾何，南半球的海沒有吝嗇它的藍光，它一次次地包圍我，塗染我，但依然無法驅走我的孤獨，卻讓更多的雨帶來愁緒。我知道你需要輕盈的呼吸，所以我收集了草葉的翅膀，蜻蜓的唇語，讓它們帶着靈犀飛翔，承載着我的全部體溫，直到愛情堆滿了整個天空，直到所有的追逐都筋疲力竭，像晨霧一樣消散。
哦，起風了！誰來壓住一首詩的顫抖，誰來為我的靈魂壓驚？你的來信再一次以冷月妖嬈展示，沒有一顆孤星能配得上你，你的優雅與哀傷，都是塵世欠你的債，儘管你一次又一次付出同情，最終還是被困境終結，你的筆尖也已經滯停於昨日黃昏，只剩下青衣的水袖，空曠蒼茫。
親愛的，現在我依然要給你寫詩，儘管天使的羽翼不屬於我，我還是要闡明初心，我不想再把自己藏在濃蔭里，我要在燈火闌珊處為你亮出疼痛的淚光，與思念的厚度。請原諒整個夏天我都無法為你降溫避暑，我情願淚水像汗水一樣成為我們之間脫不掉的內衣。親愛的，曾經為你的香氣而來，為一場不朽的童話而來，為復活你的靈性而來。親愛的，請原諒我的某些個見與你相左，因為我不想裝飾自己的語言，我只想讓一份真誠在臂彎里飄香。
親愛的，田園已經荒蕪，牧歌也已經失傳，只有一面舊朝的銅鏡刻下初吻。你的名字適合柔軟的口型，適合形容思念，或者比喻婉清，比喻委婉繾綣的抒情。疼痛的時候，我不想責怪《雨霖鈴》中的風，我也不抱怨秋霜薄涼。我輕喚你一聲妹子，正是你髮際線上的一季春天。也許只有相認的剎那才會讓我們感到甜蜜。倘若你我面對前生來世的迷思，讓身心展開對話，不為一瞬，只為永恆。
第二封信
今天的晨曦不那麼柔和，雲朵也有點鋒利，仿佛生氣的天空弄亂了我珍藏的純藍墨水。我承認，即使你示我凜冽，我依然惦念着雪；我承認，秋深之處必有蕭瑟，我還是喜歡悲壯之美；我承認，遠山、微水均有大美，但我還是迷戀江南一隅，迷戀你的城池，迷戀被你的羽翼收攏起來的滄海一角。
我想你那裡的蓮花應該開得很美，茉莉花和滿天星也該鬱鬱蔥蔥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看天空的白雲，我會設法去讀你寫在雲錦上的信，或者聽一聽雲雀的歡叫，找一找那朵徐志摩未曾帶走的雲。
我已開始回歸閒雲野鶴的生活，愛上白米飯和青菜湯，偶爾學習功德林的烹飪廚藝。我種的絲瓜豆角與西紅柿長得有點像你了，紅綠相間，羞澀相映。有時候我會躺在這萬綠叢中想你，然後就在明月升起的夜晚無眠，我會用手觸摸自己的左心房，發現你已經悄悄潛伏在那裡。
（註：功德林是江南著名的素菜館。）
第三封信
七月蘭漿，夏日的炎熱越來越濃，水草還茂盛在原處，遠方有濃郁的綠色與大山親密地交談，露珠兒歸於泥土，鳥兒在尋常的日子裡扇動風雲。紙上寫字，是一件古老的事情，尤其是書信。這裡是我傾訴的世界。很多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成了文字的一部分，成為文字的呼吸和心跳，所有來了又去的喜怒哀樂，都是我的良辰美景。隔山隔水，我會凝神向你的季節深處傾聽，想到給你寫信，便想到愛，純粹，自由，清心，斂意和感激。你說，要把生活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我便會想到河畔的腳步，蘆葦，蟬蛻，想到長滿青苔滴雨的屋檐，還有黃昏時分的村莊，與那裊裊炊煙。
我讓文字落在紙上，只為在風起時，就能被屋後的藍花楹帶走，帶去你的窗前，與天涯的月光一起落在你的桌上。在我的住處邊上有一條防洪渠，叫庫克河。我總是在傍晚時分沿着河岸散步，慢慢就成了習慣。我喜歡看隔岸的倒影在夕光中晃動，聽風聲瀰漫林間。從審美的眼光來打量這個世界，我更歡喜看煙嵐朦朧的遠山，大雪籠蓋的曠野和夜靜更深的月光。讓那些習以為常的景色，用雪霜霧月的薄紗蓋上，便見得更是美麗了。由此想到了你的喑啞與緘默，既有閃爍的輝光，但又不太過明亮。
其實你我之間也有不少共同的審美情趣，比如我們都喜歡李白勝過喜歡杜甫，喜歡長夜多過白晝；比如我們都喜歡帶一點乖邪的劍氣，而不太在意雅正的刀法。甚至我們還會欣賞趙四小姐的做派，還會笑談卓文君不守寡，卻與司馬相如私奔，還陪他當壚賣酒。所以我們會欣賞「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總覺得這該是多麼美麗的一幅畫。
寫到這裡，我就琢磨能不能有一種方式接近你的靈魂，接近孤獨與彷徨。我們在閒暇之餘捧書而讀，都有純淨的視線與遼闊的想象，對此，我願意把這一切稱作為生活。我能做的，只是順從內心，尋一片乾淨的湖水，安頓靈犀，在世間看陷在塵埃里的腳印，聽翅膀的回聲，以及萬物的禱告。然後，留下自己的聲音，或寫一首給你的小詩。
第四封信
我要在文字中傾盡一生，包括這樣的書信。我想對你說的話正駕馭着遼闊的風，吹過天空的掌心，溢過你的睫毛，落在你的唇上。或許還會經過一朵青蓮，落成一闋小令。你曾問我，文字中應該有一段往事，或者是一次綻放，曾開出年少的顏色，有芒刺，也有玫瑰；有豪情，也有頹廢。是的，這些都是我內心的濤聲，和輾轉天涯的塵煙。
良緣接踵而至。從楚天湘水到燕山腳下，從江南小鎮到城南舊事，從朝霞滿天的早晨到小樓東風的夜晚，你已經是我的萬里江山。南半球的冬天，雪花不斷飄落，梅花在燃燒，有一片讓我如此深愛浩瀚的藍。你在岸邊回眸，俯身撿起浪花，更有鷗鳥相伴。我決定守着嶙峋的崖山，與天地往還，邀風，邀月，邀雪，並高歌蒼涼的詩句。我只是不想對你說，那些年，風聲正緊，塵世一片蒼茫。
是啊，遍體鱗傷以後，你依然幽幽地開着，依然暗香涌動。簡約素淡的身影，時而流動，時而靜止，就像草尖上的露珠，深藏溪水的足音，享受娑婆的安逸。大隱隱於市，被夢簇擁的人，念里會有歸人；清修內心的人，終會握着一段因果。因此，我在遠方用月光築就靈犀的巢穴，安頓心中最婉約的女子。不管出世還是入世，我的體內總有清風，有雲捲雲舒，還有水的回聲。
哦，我又開始想你了。我幻想在秋天，滿山遍野的秋草黃，有你我欣賞的悲壯之美，仿佛一個王朝的盛世展開迷人的畫卷。思念的夢中會有泥土的芬芳流過身體，會有風箏從詩經里飛出，會有鞦韆盪過亂紅。黃昏時分，天地靜謐，我再去你的內心，交換歌聲。就像你說的那樣，不在意相守的長度，而在意相愛時候的唯一。我想學西楚霸王的兒女情長，攜你走一陣山高水長，走一段風風雨雨，與過往的眾生擦肩，你我一起消失於時光的翅膀之上，任西風掠過流年。
第五封信
你一轉身，身後的蓮花就卸下夏妝，輕輕晃出秋天。草叢繞舍，你含情的秋水將藏身於霜降，讓連綿起伏的山巒，隱於清靜的修為。從此，南來北往的腳印，一臉虔誠，被人逐漸遺忘。我已築起小小的疏籬，留下村莊，曠野，河流，以及漸漸茂盛的詩句。倘若你在，那就再多一些把酒的時光，多一份對影成三人的歡樂。
你在來信中提及修養與胸懷，其實這正是我一再與你說起的「謙謙君子」的風度，也是西方社會的紳士標準，是以經年的清霜擦拭骨骼，撫觸孤獨與疼痛，並拒絕被俗世的生活帶走。正如你，一襲白衣，恍如東山一場雪白，又似西風一聲低吟，心氣高過長虹，一挺身就高過了紅塵，蓮步輕移就是一城啊！
蓮花開的時候，我就有了落腳的地方，遠望江山遼闊，天空碧藍。此情此景，正好讓我想起你在海邊戲水的樣子，把鳥鳴和白雲攬進胸懷，任憑蘭漿遠去。而我，恰好站在高處荷鋤，衣襟沾滿淡泊，於月光鋪就的小徑，悄然走過，用心中的火照亮前程。
第六封信
起風的時候，我依然記得，那些為你寫詩的日子。
八月詩禪。遠山微水，大雁帶來漂泊的江山。長發、步履、蹄聲，湧入三千里遼闊的寧靜致遠。那些宿在南半球，夢在北半球，走遍了天涯海角的人，都有着夢繞魂牽的遙望，都在心裏面填滿故事，把藍天舉成亭亭的想念。這樣的季節，多麼想策馬揚鞭馳騁蒼茫，以虔誠的皈依，放牧靈魂；多麼想在最美的時光停在妖嬈的草色或臨水的山坡，隨一縷風，天長地久；多麼想用心跳和呼吸，舉起你的層林盡染和我的春江水暖，舉起你殷切的目光，舉起越來越靠近的琴瑟和鳴。
光陰荏苒，秋風再起。早已聽說你的蘭槳盪過千里江陵，你的青櫓已划過夜夜笙歌的秦淮。其實，我也是一路顛簸漂泊。就像一隻翱翔的蒼鷹，南來北往的遷徙，餐風露宿的輾轉。飽經風霜的羽翼飛過長河落日，憩息江湖之遠。思念的滿與惆悵的空，反反覆覆襲來，終成一片虛度的蒼茫，那一彎臥在天涯的月亮，最終成了「想」的歸巢。
誰都知道，這世界沒有虧欠誰。而是天地之間，我將山一陣，水一陣地依附嶙峋峭壁；經緯之中，我將歌一路，謠一路地承載唐風宋雨。是我一不小心探身這雕花的軒窗，讀了你揉皺的心事。從此，就是詞河詩經，辭海離騷。
親愛，思緒跌宕起伏，想到這裡，就有了枝椏橫斜的停頓，我不想說朝思暮想的念，也不說雪融之後的桃之夭夭。只說浩瀚的藍，和無邊的寂；只說找不回的青梅煮酒，和潦草的往事；只說你在青山枕雲，我在綠水聽濤；只說你看李後主一江春水潺潺向東流，我聽唐明王一聲一聲低喚着他的香妃。一闕殘垣，橫在黃昏的入口。大漠孤煙，芳草萋萋，流年就擱淺在王維的野渡。一道陶公的東籬，把我圍在孤寂的萬水千山。不再匆匆，以莊周的逍遙眺望，藍天又遼闊了許多。
此刻，安靜地入定。閉上雙眼，輕輕咀嚼寧靜。想一枝殘蓮被月光柔柔的撫慰，聽一聲蛙鳴落在蘆葦深處。萬籟俱寂，心在文字中醒着，我在自己吹起的風中獨白。總想，以月光的方式，遙寄思念；總想經過春秋的翻山越嶺，摘下一朵花的距離；總想以落葉對根的情意，讓心靠近。今宵酒醒何處，漫漫長夜，情到濃處，尋一隅能夢見你的角落，酣然入睡。[1]
作者簡介
江一，曾任教師，現定居澳洲。擅寫詩歌和散文，作品發布於各文學平台及有聲網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