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約定(劉井剛)
作品欣賞
六月約定
黑白是兩種相對的色調。非黑即白更說明二者不能兼容。要麼是白,要麼是黑。偏偏二者常常一道出現,以便反襯。比如,流星在夜空划過,黎明與黑夜握別,粉筆在黑板上行走,連對弈的棋子和變化無窮的太極圖都是黑白同台。
就色彩來說,我不喜歡黑白。二者總是代表不幸,失敗,哀痛,死亡。如戰敗方會舉着白旗繳械投降,與膚色健康紅光滿面也相反,皮膚慘白或黑瘦黑瘦都指重病纏身。醫院裡搶救無效的患者推向太平間時會蒙頭蒙腦地蓋一塊白布。小時候我最怕哪家死人。一死人,那家就有無數人披着白布進進出出,就會有一口漆黑的棺材抬出來。默哀時胸前佩戴的白花。沉痛肅穆的靈堂一眼望去儘是黑白二色。帝王家的女人一旦觸犯了天威,也是賜一段白練。文學作品中,六月飛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都暗指沉冤未雪一切成空。現實中,白道黑道也指見不得光的兩個陣營。
說白了,我只是喜歡黑白照片而已,黑白照片又僅限於與我失之交臂的三張畢業合影。小學、初中、高中,畢業時,與同學和老師們照張合影是理所當然的。一個學生,不論是學習尖子,還是班裡差生,也不論是學生的領袖,還是眾矢之的,在離開學校曲終人散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會跟同學和老師照一張合影。雖然合影對於即將離開學校的學生沒有任何輔助作用,但它的意義不亞於一張畢業證。如果保存好的話,那三張合影我至今還用玻璃相框鑲着,以謙卑的角度掛在牆上,供我時時端詳。
小學畢業時,我特別渴望跟同學們合影。在那之前,油菜花盛開的時節,一個自稱是照相館的職工下鄉來攝影,我和兩個夥伴每人湊了兩毛錢照了一張合影。當時我們都蓄着《熊出沒之探險日記》中二狗一樣的髮型,身上穿的是母親手工縫製的對襟衣,燈籠褲。褲腰一抄,扎進打着死結的褲繩里。不知是照相館那職工攝影技術不行,還是沒有耐性。我們三顆腦袋剛湊齊,他就按下了快門。照片洗出來一看,上面三個人,一個開了洋葷似地裂着嘴傻笑,一個擔心魂魄會被相機攝走似地眯着眼睛,而我像個突然擠進來的路人要占他倆便宜出現在相機前,正被他倆趕開。看了相片,我們沒有半點猶豫。嘴裡吸溜着心痛那兩毛錢,相片早成碎片了。
有過慘痛的教訓,在小學畢業前我就未雨綢繆,平常做些表情和姿式方面的練習,等畢業合影那一天,就好好地發揮。就算合影后我的表情和姿式不是一流的,但也是排名靠前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畢業時,詭異的事出現了。校長是我們的班主任,畢業試剛考完,她被調走了。新校長沒上任。等了幾天,學校放假了。別說跟同學和老師合影了,連畢業證都泡湯了。
沒有合影的畢業,像票證被撕去了副券一樣沒了意義。
無獨有偶。小學畢業沒合影,初中畢業仍然沒合影。
升學是一個淘汰和認識的過程。好多熟悉的面孔不見了,好多陌生的同學聚到一起了。從初中算起,我們那屆同學創造了我們大隊歷史上第一個初中班。不過,它只是曇花一現,初中二年級時就撤銷了,與前進張店兩個大隊學校合併了。到了下半年,又併入了公社中學。開學一周後通過考試重新分班。當時分班不是用一二三來排序的。為了突出重點,用快班和慢班來稱呼。分到快班的,並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分到慢班的,像被人打入了另類,見了我們,那個羨慕嫉妒恨,好像是我們拋棄了他們,讓他們難堪。看似簡單的分班,卻有點挑撥離間的意思。別小看慢班,他們卻是兩個班,不光在人數上碾壓我們,團隊合作方面也讓人吃驚。一個簡單的分班,把一盤散沙的他們凝聚起來了。他們很篤定,料到了自己結局似的,畢業試考過後該中考的繼續複習,放棄中考的回家務農去了。臨走前,一絲不苟地照了一張合影。散馬無籠頭的快班,個個像要當將軍的士兵,躊躇滿志。中考一結束,就回家等通知,根本不記得還有畢業合影一事。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小學畢業那個頭開壞了,導致初中畢業產生了連鎖反應?
有過小學和初中兩次異乎尋常的畢業,高中畢業合不合影也不在意了。
在我們上一屆,有兩個高中班。一個班是本公社的學生,另一個班是外公社的學生。到了我們那一屆,高中縮減成一個班。按照遞減的原理,公社有史以來的高中班將在我們那一屆斷送。我們那一屆的學生,除了本公社升上來的,其餘的是另外三個公社招收的。本公社的學生,每天天不亮在家裡吃頓飯去學校,一直餓到下午四點多放學後才回家吃。從家裡到學校有八九里路,早晨去學校時那頓飯能量已消耗大半了。下午沒放學,心早就回家了。外公社的生,離學校最近的也是十多公里路,星期六上午兩節課一結束就緊着往家趕。望眼欲穿地回家住一夜,第二天吃頓飯背着糧菜又返校。大家匆匆忙忙地,兩年後畢業,有一半人沒有互相交流過。這就註定了,畢業合影的事會流產。
從小學到高中,僅我們一個大隊就有好幾個。像這種一而再再而三不合常情的畢業是少見的。可他們都跟沒事一樣,一點也不感到痛惜。於是,我也假裝不在意。
私下裡我在想,是不是霉運連連的我害了他們,讓他們連正常的畢業照也不能遂心,害得大家在多年後,想起讀書的日子,想起那些朝夕相伴的同學,眼前一片空白,連寄託思念的地方也沒有。
也想跟他們一樣努力忘掉的。可是,在礦山,在工廠,在建築工地上,耳邊總會聽到工友因工作勞累抱怨作業重,工廠倒閉了調侃說畢業了,被老闆開除了自嘲說下課了。言語間無不流露出對學生時代的懷念。原來,所經歷過的事都輕易不會忘記,不經意間還刻進了骨子裡,像老寒症一樣時時折磨你。
我真的渴望有那麼幾張合影照。這樣,在迢迢的旅途,在孤寂的夜晚,我可以對着照片看,看那些跟我擠在一起的同學,看二排一位位睿智的老師。這樣,我就不會感到孤單和無望了。
同學間在歲月中彌久恆新的不是朝夕相處的同桌,不是教學相長的尖子生,不是總角相交的同鄉,不是眾星捧月的班花。分開久了,同桌會淡出視線,尖子生會漸漸模糊,同鄉會逐年疏遠,班花會在歲月中凋零。反倒是那些學習一般,其貌不揚卻又有點放蕩不羈的搗蛋鬼,他們像被丟在路邊不起眼的樹棍,你把它拿起來拄着,更得心應手。
九八年和一個叫李傳貴的同學在河北鐵礦幹活。他是前進大隊的學生,合併到他們大隊時我們只同了半年學,還沒有建立什麼友誼,就又合併到公社中學了。到了公社中學,他又被分到了慢班而不再來往。他給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有一付李雪村一樣的長下巴。這樣,好事的同學送了他一個掰直的綽號。別人一叫他掰直,他就惡語相向。那次在礦上相遇,雖然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但同為生活打拚的我們卻能惺惺相惜。他是爆破員,一上班就呆在井下,打眼,放炮。我在地面上把着井口。他每次上班經過井口時我倆都會互相打個招呼,順便提示對方注意安全。有天晚上,下面爆破材料用完了,他升井搬材料下去。不到二十分鐘,另一個爆破員失魂落魄地上來說:「他沒跑掉!」沒跑掉是礦上的行話,人塌死了不說塌死了,說沒跑掉或蒙了脫伙了,大家就明白了。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眨眼就沒了,生命脆弱得讓人難以置信。那天晚上,我整整地坐了一夜,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和傷痛。
沒過幾天,史文財又在西石門礦砸傷了。在西石門醫院治療的第二天,我去看他了。他的腿打着石膏模,腰也傷得不能動彈。他聽說我來了,有些激動。一隻布滿血絲的眼睛濕潤了。他強撐着笑,故意顯出輕鬆。他笑時,烏漆麻黑的臉有些瘮人。他的臉還是上次打炮眼時一個啞炮響了,他來不及躲避,臉被炸得不像樣子。一隻眼睛也瞎了,摘除後安了一隻瓷眼,看人時定了神一樣讓人害怕。臉上濺進的鐵粉沒法取淨,傷愈後就成了一塊麻石頭。
我寬慰他幾句,並勸他傷好後不要再下礦了。他答應了,之後聽說他還是繼續下礦。他並不是生活所迫必須下礦,而是好勝心強,一點也閒不住。那時他已經憑自己的努力從山上搬到公路邊了。他還這麼拚命,想必是有更大的目標。二0一三年,他被肝癌奪去了生命。
同學已有兩位英年早逝,比我們年長的老師們會怎麼樣呢?
前不久朱清平老師去世了,我悲痛萬分。也許我們記不住走馬燈一樣的代課老師,但對嚴厲而懷有專長的班主任總是記憶猶新。朱清平老師喜歡寫作。他的寫作經歷一直要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記得有次作文課,朱老師拿了一張六幾年的報紙,讀他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自那天開始,我對他崇拜不已。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退休了。退休後,他仍筆耕不輟,經常發表文章。現在,他突然去世了,這是一件多麼痛心的事呀!因朱老師,我想起語文課上聲情並茂朗誦課文的李謙惠老師,板書漂亮的李傳儒老師,還有上海下放來的鄧其珍老師,漢中下放來的胡瑞明老師。鄧老師是教數學的,胡老師教化學。之前他(她)倆是大學教授。
學校一別近四十年了。這些年裡,原來的大隊變成了村,公社變成了鄉,變成了鎮。當初豆蔻年華的我們,都過了知天命的年歲。除了本村的幾個同學偶爾能見見面,其它村鎮的同學再未謀面。現在,即使面對面地站着,怕也互相認不出來了。其實要見也很容易,九九年,我的老師趙德錛率先組織了一次同學會。通過半年的書信和電話聯繫,他把分赴在全國各地的同學都邀到了一起,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同學會。如果我們也照貓畫虎地搞個同學會,一切都迎刃而解。可是,分別那麼多年了,每個人都有很大的變化,有人暴富了,有的升遷了,各人有各人的經歷,對人的看法也不一樣了。有人早把那份情看淡了,有人因工作和家庭瑣事會分不開身。加上網上許多同學會,因用財產和能力的尺子互相丈量,弄得不歡而散。所以,同學會還是不會的好,就像晉朝王徽之一樣,想念遠方朋友了,就乘興而去,興盡而歸,連朋友的而都不見,讓當初的對不起保存在心裡。再說,當初連畢業合影這件唾手可得的事都無疾而終,如今要把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同學聚到一起,會有多少阻力和冷遇?
同學們都很忙,忙着升遷,忙着發財,忙着娶媳嫁女,忙着功成身退,不像我這麼悠閒。儘管如此,我還是時不時地想念他們。每每這時,我便會想起那三張失之交臂的黑白合影。
在時間的長河中,生命只是一瞬。人的一生大體也就孩提,上學,工作,頤養天年這幾個過程。學生那段時光雖然不短,但也不是很長,它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藏身其中。想它時,把外面觸手可及的幾個先拿開,然後默默思量。
有人說,缺憾是一種美。我想也是。如果維納斯有一雙健全的手臂,世人就不會去想她如何失去了手臂?她的手臂又是什麼樣子而深深地記住她。如果我有三張畢業合影,時間長了,我對他們的思念是否像現在這般強烈?
我常做夢,夢見自己去學校上學了。在學校里,遇到了久別的同學和老師。夢做的多了,遇到的同學老師也多了。雖然他(她)們不像合影一樣整體出現,但仔細梳理,他(她)們都依次在我夢裡出現過。這就是說,那三張合影並沒有與我擦肩而過,而是深深地烙印在我心裡。
六月是畢業季。每年的六月,看到莘莘學子們畢業,升學,就業,我仿佛又聽到來自操場集合的口哨聲。[1]
作者簡介
劉井剛,男,上世紀六十年代人,八十年代後期從事新聞報道,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