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生命里的痛(王文富)
作品欣赏
刻在生命里的痛
每每想起弟,我泪流满面。弟是在2004年中秋节前的一个凌晨,毫无征兆地在睡梦中猝然离世的。那年他才38岁。
弟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农村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老幺。”弟理应是父母最偏爱的一个,是有福气的,可弟短暂的一生命运多舛,活的并不遂意。弟出娘胎,就遭受饥饿,因娘的奶水稀少,弟吃不饱而日夜发出揪心的哭闹声。母亲曾对家人说:“这孩子兴许养不活。”
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四月。上一年秋收后从队里分到的粮食,吃到次年三月家里粮缸就见底了,一家人靠埋在地窑里的三四担山芋和几箩筐胡萝卜勉强度日。
为了养活弟弟,父亲走水路,在芦苇荡里撑了一天一宿小船,运了两担山芋到西乡(苏北盐阜地区以范公堤为界的西部广袤范围)换回半笆斗大米,母亲把米入水浸泡酥软后捞出,待沥干水,再用石臼舂成米粉。襁褓中的弟吃着这米粉幸运地活了下来。
弟“吃掉”了家人半个月的口粮,一家人已熬不过春荒了。那年,春节后至谷雨未落一滴雨水,田里的麦子瘪子多,母亲叫姊妹们下到自留田里把瘪麦子和未干浆的青麦粒捋下,然后入锅里炒熟,16岁的大姐和14岁的二姐用石磨把炒熟的青瘪麦与青麦粒碾成麦稔子,与山芋、胡萝卜一起煮粥吃,一家人每天半饥半饱地挨过了“春三头”。
由于营养不良,免疫力差,弟隔三差五的被父亲驮在背上往队里诊所跑,吃药、打针、挂水,成了家常便饭。一次弟在深夜发高烧,父亲驮起弟摸黑赶往诊所,路上被一凹坑绊倒,弟从父亲背上滑落下来,上嘴唇被玻璃碴磕裂了,当时诊所没有缝合条件,就作了止血包扎,以致于弟上唇没愈好,落下唇裂的缺憾。
那时,家里经济窘困,到弟上学时都没给他做矫正手术。弟因吐词不清,全班同学都曾被语文老师叫过朗读课文,弟却像一个旁听生,被老师遗忘在角落里。在学校同学会围观他,对着他哄笑,揶揄,他深感羞赧,一向沉默寡言的弟越发木讷。在那个大集体时代,父母忙于田间劳作,对他鲜有关心,他与我也少有交流,从未告诉过我他的遭遇。
弟受辱的怨气终以逃学爆发了。
他与我每天一起上学的,我进了教室,他却偷偷溜出校门,中午放学后他仍与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与我一块儿回家。一日,他的班主任在上完课去田里收割麦子的路上,偶遇我父亲,才对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幺儿不念书待家做了帮手了吧?!”父亲愕然得丈儿和尚摸不着头脑。
气恼的父亲对着刚放下书包的弟举起了巴掌,巴掌还没落下,弟就乖乖交待了。他说他逃学半个月了,他与隔壁邻居辍学在家的五子哥去拾荒卖钱的。弟从床头掖在芦席底下的一个小布口袋拿了出来,分币和角票悉数被抖出,有十多块钱。父亲的训斥声似滚过头顶的响雷,惊得弟一古脑儿地把他在学校受到的委屈倾倒在涌出的泪水里。
那是一次在家里的手术。
那时,我们当地有一兽医,向父亲揄扬他能做好弟的缝合手术,在兽医的怂恿下,弟在家里接受了一台外科手术。弟上过麻药后,那兽医在弟裂开的上唇处小心翼翼地削皮,殷红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淌入口中,弟满嘴鲜血,眼眶里噙着泪,自始至终没滴落,也没吭一声,额头沁出了密匝匝的汗珠,双手十指紧紧地攥住桌边。那一刻,我能感知他的痛,那痛如针也戳在我心上。
父亲用弟拾荒换来的十几块钱凑够了手术费。
作者简介
王文富,1997年生,广西桂林阳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