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光頭髮微
原文
佘生也晚,關於頭髮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大都來自耳食。什麼清朝初年勒令漢人把髮髻剃成辮子,否則「留髮不留頭」呀,什麼清末的留學生在外國剪去了辮子,回國後要裝一根假辮子才能平安無事呀,等等,都未嘗眼見。所以讀到魯迅的小說《頭髮的故事》,除了恍若有悟的吃驚以外,實在很難有切膚之痛的感受。並且,知道在舊社會,與頭髮關係最密切的理髮工人,是頗受社會賤視的,連家譜都不許上,也就是開除其宗藉,還很為他們不平。更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年輕時在進步的歷史書籍里,讀到太平天國起義是如何如何正義,但真正佩服太平天國的英雄,卻是看到了一副據說是翼王石達開的對聯以後。對聯曰:
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
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聯語的對仗既工穩,造意又豪邁,用之於理髮師,更是想象詭奇,出於意表,妙不可言。一面驚嘆這位太平天國將領的不羈之才,一面也想到這位王爺對理髮師的感情,不但沒有舊社會上層人物那樣卑視,而且還將自己睥睨人世的豪情寄托在他們的職業丰姿上,真是物與民胞,平等親切極了。
不料,3月2日讀到《人民日報》一封讀者來信,卻使我大大不舒服了一陣,那封來信正是關係到理髮工人的。說是濟南市一家理髮店的理髮工人,拒絕給一個「鄉下佬」剃平頭,認為鄉下佬只配剃光頭。當「鄉下佬」碰了壁跑掉以後,一對男女理髮師還說「鄉下佬還想理平頭,沒門!」「也不瞧瞧自己那模樣!」……
「鄉下佬」 是不是只配剃光頭,以及什麼模樣的人才配剃平頭,這問題是夠深奧的,我答不上來。 既答不上, 也只好避開,置之勿論。我只記得古代有一種刑法,叫 「髡」 ,那辦法就是把古聖人所說的 「身體髮膚,受諸父母,不敢毀傷」 的諸種東西中之一的頭髮給去掉; 而且似乎是和罰做苦役、即今語之所謂 「勞改」結合起來的,那就是「髡鉗為城旦」。但那是秦制,沿用了千把年,至少到隋唐以後就廢止了。現在許多國家的罪犯也剃光頭,但那並非是刑罰,恐怕多半出於習慣,或便於辨識之類; 如果容許用胡適博士的考據方法,來一下「大膽假設」 ,還可能是由於舊社會監獄裡衛生條件不好,怕犯人頭髮里生虱子,所以乾脆讓他們牛山濯濯也說不定; 但要我「小心求證」卻求不到。這很抱歉,胡適博士的考據方法只能學到一半。
時至今日,剃光頭既不是在政治上或人格上有什麼差池的象徵,也肯定不會是因為 「身體髮膚,受諸父母,不敢毀傷」 ,才捨不得剃光。無非是保護頭顱和美觀上的講究,這才有人不願剃。那封讀者來信中的 「鄉下佬」便正是為了怕剃光頭太冷,才要求剃平頭的。但從認為 「鄉下佬剃平頭,沒門」 的理髮師看來,似乎是「鄉下佬」 的 「模樣」 不夠格,所以才只配剃光頭,倒是從美觀這面着眼的。當然,問題不在於什麼標準,也不在這位城裡人的理髮師為什麼瞧不起 「鄉下佬」 (那裡面當然大有文章的),而在於為什麼他可以任意決定誰該剃平頭,誰只能剃光頭,可以這樣為所欲為?
原因簡單之至: 剃頭刀在他手裡。
這就是權。雖然僅僅是一把剃刀,但掌握在手裡,就有那麼一點剃頭權,在這點權限里,誰撞在他手裡,就得看他的臉嘴,聽他的發落。你要剃平頭,沒門! 權在他手裡,「鄉下佬」只好悻悻而去,乃至悻悻也不敢悻悻。幸虧他只有這麼點兒小權,如果他掌握了用人的權,配房子的權,乃至更大的權,那就不僅「鄉下佬」,更多的人在更多的事上也只好「沒門」了。
希望少有、乃至沒有這種有點權就要耍的人。如果有權就想戲弄,就想順着自己的意思胡來,那末,至少要在「讀者來信」欄里讓他亮亮相,直到剃光頭那樣地把他剃下去。這才叫做「試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1983年3月27日《解放日報》)
賞析
雜文的取材很「雜」,大至天體宇宙,小至沙粒魚蟲,都可以拿來入筆,涉筆成趣。這篇作品將「剃光頭」這類芝麻小事拿來入題,就顯得很有「雜」味。
不過,雜文的取材雖然十分廣泛,但不管取什麼材料,都需要有精巧的構思。就雜文來說,它的構思常常藉助於豐富巧妙的聯想,依託這種聯想,將某種具體的事物與世事人生掛起鈎來,在二者之間架起橋樑。就拿剃光頭來說,如果就剃光頭說剃光頭,那恐怕沒有多大意義。作者不是這樣,而是就剃光頭這件看來不起眼的事,展開了一連串的聯想:
首先,由剃光頭聯想到掌權。誰手裡拿着剃頭刀,誰就掌握着「剃頭權」;誰有剃頭權,誰就可以濫施權柄,決定你剃光頭還是剃平頭。由此聯想到,如果那些掌握了用人權、配房子權,乃至更大的權的人,如果也象這位理髮師那樣,「有點權就耍」,那老百姓不就遭殃了嗎?遺憾的是,這樣的人並不鮮見,這也正是種種不正之風的一個重要根源。總之,「剃光頭——掌權」,就是《發微》這篇作品構思立意的基本模式。這種模式恰好驗證了雜文寫作要以小見大的基本規律。「小」指的是具體事物; 「大」指的是社會人生的大問題。以小見大,體現出作者的價值取向和藝術匠心。
其次,由剃光頭聯想到清代「留髮不留頭」,聯想到古代的「髡」刑(剃掉頭髮),聯想到當今世界上許多國家給犯人剃光頭……這些聯想文字,表面看來似乎是閒筆,實則不然。作者的用意是進一步開掘作品的思想內涵,同時也為後邊由剃光頭聯想到掌權做好鋪墊。試想一下,假如把這些文字都刪去,只保留由剃光頭到掌權的聯想文字,雖然作品的主旨也可以表現出來,但給人的印象就淺淡得多了,作品的內容不免顯得單薄,作品的結構也就缺乏迴廊曲道,只剩下乾巴巴的一條筋。另外,作品一上來就寫由剃光頭聯想到掌權,也難免顯得突兀,生硬。有了古代和現代這些具有鮮明政治色彩的種種關於剃頭的材料,再由剃光頭說到掌權,就顯得水到渠成、自然貼切了。可見,聯想需要有豐富的知識,如果知識貧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聯想的翅膀也是難以飛騰起來的。
寫法上,作品用去四分之三以上的篇幅,極力揮灑古代和現代種種關於剃頭的故事,擺出了一副真箇要對「剃光頭髮微」的架式,雲山霧罩,但讀到後邊,我們才恍然大悟: 作者的本意原來是要對那些濫施「權威」者加以嘲諷。讀完全篇,我們禁不住要拍案叫絕! 這種既放得開,又收得攏,回黃轉綠,婉而成章的寫法,顯示出作者的深厚功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