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李翠莉)
作品欣賞
北方的秋
北方的秋,來得濃,來得厚,卻很短暫。一場霜降,萬物懷揣着慈悲和憐憫,在罪惡、虛榮的大地上結滿喜悅的果實。
是時候了,路邊的菊花獻出了香氣;荊棘叢的果實交出了身體;疏樹間的鳥雀放出了歌聲;滿山的楓葉一夜之間比二月的花還紅;矮牆上流亡的枯藤不再流浪;古道邊的荒草舔着大地的傷口……如果最後的良辰,能讓一個人的靈魂不再孤獨,它們將不虛此生。
黃昏比往日來得更早,將山坡、樹林、河流和草地都染上了深深淺淺的黃,金黃、明黃、暗黃、橘黃、土黃、桔黃、橙黃、藤黃、石黃、鴨黃……每一抹黃,都像曬透的陽光,閃耀着盛大的光明。遠山近水,天地相融,層層疊疊的色彩和着被秋風洗過的藍天,色彩明亮,仿佛一幅乾淨的油畫。就連那水,也帶着油彩的厚重,秋風攪不起一道漣漪。它召喚着人們,放下毫無意義的忙碌,沿着荒野小道,爬上一塊空曠的高地,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偶有浮雲暗影,偶有蟲鳴啾啾,間或兩三個相知的靈魂閒聊幾句,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凝視着天空,任靈魂抵達幻境的無邊無際,沉浸於緩緩流淌的沉思秘境裡,成仙一樣,臉上自然流露出晚霞般的天真喜悅,多好啊!
天地間是那麼寧靜,似乎什麼也沒發生,但你分明知道,許多看不見的事物在風與光之間流逝。
乘物游心,倘若能生出一種詩意的美的感受,方不愧於萬物的慈悲。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識得天地萬物的可愛之處。清心燕賞,首先你的情感是一眼活水,融物於心,變化如許。不論是曲院風荷,還是平湖秋月,表面上水不過是襯景,但是如果沒有水,一切將化為烏有,了無意趣。沒有一顆如水一樣映照一切的心,人生的趣味將失去十之八九。
我在三面環山的小山村生活了十八年,當我回望故鄉,才發覺,十八年裡,我從未發現它的美。現在,依然有許多,和我在同一片山水裡長大的親人,沒有往那山那水上深切地哪怕望上一眼。是啊,它們太稀鬆平常了,土裡埋的不過是些窮根罷了。鄉人們一出門總是着急回家,心心念念的不是那山那水,而是豬該餓得拱牆了,雞窩門關着,蛋又不知下到哪旮旯去了……這些張嘴的東西,一天也離不開人,往家趕的人,嘴上抱怨着,心裡卻是樂的。那些山水風物,中看不中用,自然不在他們的眼裡,更不用說放到心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你能說他們不幸福嗎?不能。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幸福一定是有層次,有品質高下的。山水之樂從來和貧富沒有關係。當故鄉的山水裡真的長出了黑金,我的鄉民卻走向了墮落,嗜賭成性,聚眾吸毒者數不勝數。我不能說,那裡有多麼富足,但是,我眼睜睜地看着它成了一座精神空虛的墳墓。
為什麼相同的世界裡不同的人的人生會如此不同呢?很少有家長或老師能同你探討,因為他們自己根本不明白靈魂的問題,也沒有想過,孩子某一天走進社會,如對職場、兩性、婚姻等社會問題和人際關係,該怎麼辦?尋求知識的途中荊棘叢生,我們的艱苦跋涉是為了什麼?所有的一切,要我們在課本之外去體驗,去感知,去思考,去領悟,除了生存和名利,我們的生命還有多少可能存在的形式?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命體,我們該怎樣尋找自我,完成自我,並超越自我?人生與自我存在意義的思考,和受教育程度沒有太大關係,不妨,把一些時間放進「無用」的文學藝術或大自然里,偷個懶兒也好,無所事事也罷,你會發現,有一道光照亮了你心靈的窗口,一個新的有生氣的世界就在你的身邊。你會意識到人類的無知、愚昧、偽善、醜陋、欺詐、謊言、媚俗、貪婪、痛苦等罪惡的存在,也會發現真、善、美以及愛對生命的啟示與意義。藝術從來不是藝術本身,而是思維、行為和態度內化的情感、觀念、思想,甚至是人格魅力,是永遠超越時代的思想浪潮。它讓你無限接近那個真實的自我,接近愛,回歸到作為一個純真孩子的心境。當然這樣的心境是自覺的,而不是無知的。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為了需求活着,有些人為了靈魂活着,有些人為了「自我」活着。不管現在的你是什麼樣子,請不要辜負這美好的秋光,於晨曦薄霧之中,抑或暮靄餘暉之下,慢條斯理地走在林間小道上,那裡有斑駁的光影在跳動,有滿地的金黃在蜿蜒。你的眉眼一定會和那盈盈秋水一樣,不經意間也會染上了些許色彩。
千重的密葉,飲盡秋日的鳥語和風聲,一夜之間生了翅膀,尾隨着飛舞的蜂蝶,融入人聲沸騰的日子。就連白雲,也撇下天空,化作白露,亦或寒霜,在黑夜裡流浪。一望無際的天空,只剩下一汪幽藍的空曠。它像一位隱居山林的老者,不動聲色地看着人間最後的喧騰。它告訴你,想走的遲早會走,該來的擋也擋不住,由着人們的性子去吧。倘若一個人有幸擁有秋日短暫的幸福,隨波逐流也無所謂。
我很幸慶,至少有那麼一刻,我也領受過它絲綢一樣的光芒,擁有如枯葉般觸摸大地的幸福。我該像它一樣,嘗試着讚美這殘缺的世界——一重深愛,一重摧殘。
久久凝視那些明黃的落葉,它像極了鄉下供奉的黃表紙,斑駁的紋理里藏着我的親人的祈禱。凍裂的大地上一聲炮響,母親就開始忙碌着擺供品,上香,燒黃表紙。黃表紙,都是提前裁成四方的,然後折成一個尖頭,下面是長方形,大致像一支火箭,着急地要飛上天的樣子。左右兩側寫「供奉」二字,中間頂天頭寫「某氏門中三代宗親之神位」或「某某尊神之位」。在松枝架起的年火明晃晃的光亮中,把天地牌位點燃。孩子們把鞭炮挑在一根長長的杆子上,側身舉着,臉比火光更紅,笑聲比鞭炮還響。大人們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虔誠地祈禱各路神仙保佑來年五穀豐登、家人平安順遂。
在烏煙瘴氣的天地間,那些一本正經的面目時隱時露。我的心,從不和它們一起跳動。只想找一個清明的地方躲起來,和自己私下相處。而我的親人,一直用着一種極其溫暖的方式,來祭奠和感念逝去的人和活着的老爺,這就是一年的初始。
或許,滿地明黃的落葉,正是天空對大地的一場隆重的祭奠吧。我從未見過如此莊重、神聖的祭奠。鋪天蓋地的神符,像普世的陽光,灑落人間,萬物在其空寂的清澈中打坐,多麼安詳。還有一些葉子懷揣着慈悲掛在樹上,我看到有一道神光罩着,那是從人間消失而又重返的光明。我用影子觸摸它,我的眼睛看見黃表紙在當院熊熊燃燒的篝火里灰飛煙滅。那一刻,我的心第一次和火苗一起,在濃郁的松香里猛烈跳動。那些葉子,燃儘自己一生的憂傷,告訴我,你的親人交給了天空一副慈悲。我突然,特別懷念鄉下的松煙,還有一切蕪穢而淳樸的存在。
時光擱在從前,還會聞到燃燒落葉的香息。秋日多雨,葉子潮濕。糜爛的葉子借一把掃帚在土院裡畫下感恩的神符,帶着心滿意足的微笑將自己焚燒。每一片葉子在塵世都有自己的情感,有過鋒利的疼痛。那些神符正是它們與天地隱秘的交流。我想,它們一定是了悟了天地萬物的慈悲、寧靜和無常,在生命的最後日子,才呈現出如此溫暖的色彩。火堆燃燒着,你卻看不到火苗,只有煙霧緩緩地在村子的上空迴環繚繞,那裡有我觸摸不到的靈魂。一抹夕陽掛在稀疏的梢頭,擁抱着我和我的親人。我看見。村莊的陳年舊事在另一個世界燃燒。
躺在厚墩墩的葉子上,我假裝一片枯葉,微笑地面對娑婆世界。它告訴我,草木一秋,皆屬自然,很多東西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必須經歷。世間美好和驚艷的事物,全都不可能長存。就像眼前的霜降,帶來了明黃橙紅的世界,它們剛剛出現,便將要消失。知道這一切,我該多麼傷心。原來,我的內心所珍愛的,都是些凋零的事物。像花開、像月明、像雪落,像露滴,以及即將離開的秋色。時令到了,一場冬雨,百蟲咸俯,都躲到洞裡的枯葉下越冬去了。十月,就是寒衣節。過了寒衣節,便是小雪了。往常的農婦們該忙着把舊毛衣拆了,用各色毛線編織一件新衣了。
我撿起一枚枯葉,仔細地看,沒有悲喜,沒有嗔恨。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一時的。像這些枯葉一樣,在最後的光陰里,多給人一些欣賞,一些喜悅,多好啊。還好,在已經活過和正在活的人之中,一直有一些人,同這些人們踐踏的事物一起,追尋和堅守着天地之道。
願更多的人,哪怕你不懂文學,不懂畫展,不懂音樂,偶爾做個閒人也好,養養花,種種草,釣釣魚,或者聽一聽雪落,看一看霞光,望一望月亮,在它們的氣息里感受萬物的坦蕩和明亮,做一個幸福而自由的人。[1]
作者簡介
李翠莉,山西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