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澗水(游宇)
作品欣賞
南山·澗水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初中時讀到《詩經》里的這句詩，意思不甚了了。高中時看了兩本關於《詩經》注釋的書也並不以為其意境有多優美。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這些空靈的句子相比，總覺得還是後者更朗朗上口。及至離開家鄉，離開家鄉隨處可見的大大小小的山澗，這兩句詩才在我的腦海里活泛靈動起來。細細評味，兩千多年前先人用文字塑造的有聲有色的立體畫面，依然清晰如昨，讓人不得不佩服先祖文字的精妙入微。經過一次次品味和回憶，南山澗水的形象在腦子裡因不斷強化而愈加鮮明生動，成為心靈深處的珍寶之一。每每柳外輕雷、雨滴碎荷的時節來臨，月下剪影一般的南山總會流淌着青碧的澗水，於夜闌之時無端地施然入夢。
因恰好處在山地和丘陵過渡的特殊地帶，家鄉的山澗，少有幽深瑰麗、鬼斧神工的神秘莫測，卻不乏逶迤跌宕、泉水激石的滿山風月。往往是，一澗碧水的源頭，或是一片窪地，或是一窩石窠，亦或乾脆就是一方土崖，沒來由地泛出水來。開始總是洇濕的一片，是矮松、毛竹、蘭草、映山紅、斑鳩、黃鶯、松毛蟲、螞蚱、蟋蟀的樂園。一陣風，幾滴雨，雞鳴或犬吠，都會使成片的螞蚱驚慌笨拙地直飛起來，撲閃的綠翅膀和肥碩的綠身子形成驀然間便形成了一片綠雲，在眼前只是浮動了一瞬，便噗嗤噗嗤地落在不遠處的草叢裡；精靈黃鶯隱藏在灌木叢里，不知疲倦地聒噪，讓人確信它們的藏身之處長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音。花開時節，稍有動靜，便莫名地驚慌，倏忽飛起，又倏忽落下。頗有點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江南春境。
至低洼處，源頭之水便開始無聲無息地匯聚。細細的一股、兩股，泛着微瀾，清，亮，汩汩而出，不急不許。總有幾縷綠草，慵懶地浸在水裡，翹着頭，縱着，橫着，在綠肥紅瘦的季節舒展，於日月星辰下沐浴自憐。嫩白的芽，修長，柔軟，豐腴。側耳，窸窸窣窣的聲音，遲疑、羞怯、小心，若有若無地叩擊耳膜，如蝴蝶的觸角，輕觸夜靜春山、月照平沙的酣夢。而後，那些纖細如線的一脈脈，隔山輕喚，隔嶺相邀，順勢匯聚，順時長大。健碩了，粗獷了，如青春叛逆的男孩，不管不顧，無懼無畏，一波一波地滾，把堅硬的山岩滾成九曲迴腸的山澗，暮雲朝雨眷顧，春花秋月點綴，一條條彩帶似的幽谷成了流年饋贈給南山最好的禮物。
夏日黃昏，不期而至的新雨之後，碧水丹山幽草樹明，白鷳翻飛亂蟬嘶鳴。綠色簇擁的山路上，肥碩的茅草蘸滿綠瑩瑩的水珠，傾倒，折腰，牽絆，挽留，在裸露的腿上留下一道道熱情的吻痕；褐色、白色、灰色的石子濕漉漉地赤裸着，羞赧着，攔一下，硌一下，調調皮，淘淘氣，提示着它們也是山的主人，表達些許不被尊重的埋怨。路邊的茶樹，如綠傘，如翠亭，靜默在夏蟬嘶鳴的喧鬧里，爍閃在清新如洗的眉月中。路的一側，斜下去，就是山澗。它們總是被長得無盡頭的糾藤蒿、繁密的茅草、高大的栗子樹、鐫秀的楓樹及其他的不知名的雜樹嚴嚴實地覆蓋。水呢，就在那隱秘寂寞地傾瀉。一層層飛瀑，從爬滿青苔的嶙峋山崖縱身而下，激盪，轟鳴，是健碩的帕瓦羅蒂的穿透力極強的聲音：雄渾，明亮，圓潤，抒情。靜立澗邊，滔滔的澗水如犁，犁進板結已久的心中壘塊。洇濕，鬆軟，浸潤，潰散至了無痕跡。爾後，坐在光溜溜的石頭上，閉目遐思，着意念中的竹杖芒鞋，且吟且嘯，於一蓑煙雨之中，自在獨行。
澗水呼嘯。衝擊，迴旋，轉彎，下瀉，似無數掙脫了羈絆的青白山羊，昂頭，豎耳，蹬蹄，轉圈，不停地四處張望，尋找逃逸的最佳路徑。然後，瞅准目標，沖向翠峰，匆匆逃遁。
澗水沖了出來，一頭撞向翹首等待在山口處的一堆堆鵝卵石上，水石相激，飛花濺玉。衝刺過後，累了，困了，便放慢了匆匆前行的腳步，讓靈魂在清涼里小憩，追憶，思索。一蓬蓬青得亮眼的草，水上懸浮，是蟲鳥出沒風波的一葉扁舟，松針為楫，竹枝為篙，滿載詩和酒，對卵石吟誦，和水岸繾綣，為往事乾杯。舒緩隨意，自橫野渡，享受堅臥煙霞的逍遙。
進入羊行河，下瀉的澗水把河道擠得滿滿的，瀲灩的水面突兀地長滿了一簇簇耀眼的芒子，忽長忽短，忽明忽暗。有時是一片金黃，水波浮動，如揉皺的月光；有時卻是粗粗的一綹，欲躍上天，可離開水面不遠，卻倏忽沒了蹤影；時而斜刺里閃爍，時而倏忽聚集，似一柄溫柔的劍，刺向河中一方沙洲綠色的寂寞。河畔那條彎曲赭紅的砂石路，柔軟，幽靜。豐腴的風，光滑如緞，穿過樹葉，滑過指間，嘈嘈切切，錯雜成纏綿的雨打芭蕉。
夜幕抵近，天籟響起。繁密的聲音如水，一波一波地襲來：吱……吱……吱……，不停，也不歇。這不知名的小東西，身體裡仿佛有無盡的彩稠，一點一點地抽出來，在藍色的夏夜裡，奔跑，跳躍，水袖輕漾，風情萬種；嗤，嗤，嗤嗤，夏的又一位歌者，小心，羞怯，遲疑，生怕驚擾了夜的清夢，悄悄起身，光腳，探頭，輕輕拉開門閂，闖進夜的舞台。仰望，野曠天低；低首，水清月近。心旌如水蕩漾，情不自禁，嗤……，便不管不顧竭盡全力地嘶鳴起來，釋放生命無常的壓抑；唧、唧、唧……一聲輕嘆，一陣沉默，節奏亘古不變，看滿澗清野悠長繁華，留一段月華無痕空白，是古寺的暮鼓晨鐘，木魚清脆；青蛙，這夏夜晚會的不二主持，興奮高亢，咯咯囉囉，簡潔明了，正主持一場簡樸自然不尚奢華的晚會……
當太陽攜大暑君臨天下，田野溪流，小橋宅院，菜園秧田，石榴睡蓮……都在苦夏里憂鬱。此時，請你登上並不遙遠的南山，臨近澗水，擇一處爬滿青藤的民宅，開軒，敞門，煮一壺澗水，泡一杯新茶，靜靜啜飲，晝聽青塘荷韻，夜來閒敲棋子。蔥蘢夏天的世界，分明藏着春天風情萬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