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瓜
原文
近年來,北京出現了苦瓜熱。我也隨波逐流地吃了起來。隨波逐流就是夾在人流當中往前走,只顧踩着前面行人的腳步走。至於我是怎麼擠進這人流的,回想起來有點茫然了。不過,我還記得我是六十年代開始吃苦瓜的,那時候除了廣東籍人家之外,北京很少有人吃這東西。過去在上海幾十年,我也沒有吃過它。誰知無心邂逅,一見傾心,竟然結下了不解之緣。後來吃苦瓜的人多起來了,南方人、北方人都愛吃,菜攤上供應也多了,也不見有人再驚奇地問:「這玩意兒怎麼吃法?」再到後來,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狀況,只得到大小菜場、自由市場去殷勤尋訪。
苦瓜本身即兼備色香味三大特點,有的蔬菜要經過烹調加工之後,才能三美俱全。苦瓜淡淡的、青綠的顏色,珠圓玉潤,光澤四照,教人想起章回小說中描寫的穿着月白夏布褂子的少男少女。它有一股清香,剛上市的嫩黃瓜也散發出一種清香,不過一經炒熟就失去了八九成,而苦瓜雖然經翻炒卻依然留芳人間。色香味三者之中,我最為心折的是它的味——淡淡的苦澀味。在下鍋前,拿鹽稍醃一下,用清水漂一下,可去掉一點苦澀; 不過,如果弄得毫無苦澀味了,也就大煞風景了,用一句話來說叫做「買櫝還珠」。
人們常愛吃點苦澀的東西——當然不是每個人。苦味往往帶澀,茶葉、百合、慈菇、橄欖等物皆是,更不用說咖啡了。這些食物的苦澀味各不相同,而苦瓜的苦澀味入口清脆、爽口,食後去火清心。過去有人形容俞平伯先生的散文「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後來有不少人寫文章說讀某人文如嚼橄欖之類,卻罕見有人用苦瓜味來形容文筆,未免冷落了苦瓜。
吃着吃着苦瓜,不知怎地想起了人生的苦澀味。人有順境,也有逆境。處於逆境,難免遭到白眼、冷落、奚落、揶揄……這時的況味也是苦澀的。這種苦澀當然不若苦瓜爽口,卻像不慎咬了一口生柿子,滿嘴苦澀,欲吐不能,叫苦不迭,無非徒傷肺腑,倒不如當作苦瓜一樣獨自默默吞下肚去。人生的苦澀味同苦瓜的苦澀味一樣能清心去火。它令人思索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在一帆風順時是想不到、想不深的;令人認識一些事物,這些事物在欣欣向榮時是認識不到,認識不深的。含辛茹苦,痛定思痛,發憤砥礪,又會出現一個容光煥發的新起點。
苦瓜渾身是苦,只有鮮紅成熟的瓤才是甜的,而且還真叫甜;成熟才甜,這話聽來是常識,卻頗有點哲學味道。
賞析
近年來常在《新民晚報》上讀到李君維的散文,寫的多數是解放後移居北京的上海人飲食起居。作者信筆寫來,從從容容的,在一些看來平平淡淡的凡人瑣事中,溶入作者對人生世相的感悟,文章是經得起咀嚼品味的。
《吃苦瓜》是一篇千字文。南方人愛吃苦瓜傳到了北方,形成「北京出現了苦瓜熱」。作者落筆時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總有一種南方人羈旅北國的異同感,流露出一種迷惘情緒,也給文章帶來一種獨特的韻味。
讚美苦瓜的色香味,描繪剛上市的苦瓜,述說苦瓜與生活的關係,一直寫到文章有回味通常用「澀如青果」,像嚼橄欖,卻沒有人以味同苦瓜來形容文章的,「未免冷落了苦瓜」。前後層次分明,閒閒的一筆煞住了,也帶出對苦瓜的感情。
然而,作者真正為之「心折」的倒是苦瓜的淡淡的苦澀味,由吃苦瓜聯想到人生際遇。當人處於逆流時,「難免遭到白眼、冷落、奚落、揶揄……」世態炎涼,人情澆薄,面臨人世間苦澀的況味,「倒不如當作苦瓜一樣獨自默默吞下去。」這就像擎起生命的苦酒,自己喝下去就算了。何況,「人生的苦澀味同苦瓜的苦澀一樣能清心去火」,清心去火,有益健康,淨化心靈,這隻有飽經人世風霜的上了年紀的人,才有此冷雋而又豁達的筆力。
說「苦瓜渾身是苦」,它的鮮紅成熟的瓜瓤卻是甜的,「成熟才甜」,說得好。這一短句,其味悠遠,其義深長,不妨理解為作者對老年人生的積極向上的態度。
君維在四十年代以東方蝃這個怪僻的筆名, 出版過一本文筆華麗的短篇小說集《紳士淑女圖》。他早年的小說有時使我想起張愛玲在上海「孤島」時期的作品。去年君維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名門閨秀》,我還不及細讀。但即就散文而言,這些年來他似乎「絢爛之極歸於平淡」,行文質樸自然,不尚矯飾,像《吃苦瓜》這類隨筆小品,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散文中的一大品種,只是後來漸漸被忽略了。這種散文的文體貴於恬淡自然,情意真切,從日常生活中擷取富有蘊藉的題材。這樣的散文讀來平易親切,就像與老朋友促膝而談一樣。作者決不裝腔作勢,搔首弄姿,乃至文字上詰屈聱牙,自以為高明。
順便提一下,1947年上海《大公報》公開招考記者,李君維和金庸、蔣慶豐三人以優異成績被錄取。金庸即著名的香港武俠小說作家。君維當記者的時間不長,解放後去北京改了行,大概像吃苦瓜一樣吞下了不少人生的苦澀味。今年歲初,我們在北京重逢話舊,他似乎對寫散文有寂寞之感,我提他的寂寞也許不僅僅是寫散文而已。
然而,「成熟才甜」,苦瓜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