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秋(孫駿毅)
作品欣賞
咬秋
秋意是用來咬的,咬一口才知道秋的滋味,是熱是涼,是澀是熟,是甜是苦。
雜草掩埋的坡地上石榴掛果了,蟹殼青中帶一點胭脂紅,裂開嘴兒的地方露出了粉嫩的籽粒兒,掰下幾粒放在嘴裡一咬,酸甜的汁兒直擠牙縫。石榴樹旁的板栗樹落下了毛茸茸的栗子,去掉包在外面的長毛的皮囊,咬開栗殼,那滋味是生澀中帶一點甜味。
樹下的田壟里山芋藤覆蓋成一片黃綠,藤蔓糾結爬滿一地,刨開泥土挖出一隻兩個拳頭大的紅皮山芋,洗淨生吃,一點也不遜於市場上的爽口鴨梨。
城東葑門外大塘里產的雞頭米趕秋上市了,數里長的橫街上到處都是剝雞頭米的女人,三五成群圍着一堆裹有硬殼的「雞頭」,有的用專用的指甲套,有的用嘴把殼咬成兩半,然後開剝就利落了。
比雞頭米稍晚一點上市的是大閘蟹,陽澄湖裡的和太湖裡的中華絨蟄蟹個頭、外觀、吃口都差不多,蓋因這兩個湖是相連的,一樣的水質,一樣的出產。水煮或清蒸,蟹鉗蟹腳蟹殼咬開來的滋味也是一樣的。
咬開後的秋是赤裸裸的,該白的白,該紅的紅,該黃的黃,一咬便有了秋意。
漸有涼意的秋風咬開了密密的樹蔭,黃葉如蝴蝶般紛紛落地,有不甘心墜地的就在空中飄舞。流淌的秋水咬開了荷塘,把枯黃的荷葉疊滿一塘,剩下幾枝荷杆孤立無援地回望早已別離的夏日。入秋早晚涼,踏月而歸的漁船咬破了漂在水上的一盤秋月,變成無數條閃着鱗光的銀魚朝岸邊游去,總要等船遠去了,秋月才能癒合它的傷口。
春,過於嫵媚;夏,過於熱烈;冬,過於冷酷。惟有秋的不慍不火,才更可以平熨躁急的情緒和虛空的心思。
兒時最喜歡的就是秋陽高照的割稻時光。燒的是土灶,燜的是新米,揭開鍋蓋滿屋都是飯香。飯燒焦了,結一層厚厚的鍋巴則更香,那是可以回味的咬嚼。吃過夜飯,天完全黑了,牆根邊的蟋蟀你方唱罷我登場,引得我拿起手電就溜出門去。
據說辣椒田裡的蟋蟀是落地牙,咬起來最凶;黃豆田裡的蟋蟀個頭最大,不容易被摔出盆去。手電如同一星鬼火,就在辣椒、黃豆田裡飄來飄去。螢火蟲從未割的稻稞里鑽出來,提着小小的燈籠在田野里飛來飛去,表演着最後的小夜曲。辣椒枝上掛了幾串青椒,黃豆莢已經爆裂了,壟溝里舖滿月光,就像落滿了霜的。
遠的,近的,靜下心來聽,果然有蟋蟀動人的叫聲,忽高忽低,忽隱忽現。扒開黃豆株的根部,「噗」一隻蟋蟀蹦了出來,還沒等我攏手去捉,它就一蹦一跳地逃走了。之後,好幾次都是明明看見了蟋蟀的身影,卻因為沒有逮蟋蟀的網罩和經驗,都讓它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失望於是像一陣秋風掠過了我的心田。
宋人張鎡在《滿庭芳·促織兒》中寫到捉蟋蟀的情景:「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我沒有這樣的耐心,幾番失落之後就放棄了,懶散地回到小屋裡歇息。
小屋的隔壁是碾屋,一頭用黑布條蒙上眼睛的老牛牽動着圓桌大的石磨轉圈兒,石磨「吱呀吱呀」吞下新軋下的麥粒,不緊不慢地吐出微黃的麵粉,麵粉堆成了山,就用木勺舀到篾籮里。到深夜油燈里的油熬到了底部,老牛也走不動了,就趴在牆角里咬着一把一把乾草。碾麥粉的老漢這時才騰出身來喝幾口茶,咬着半塊中秋節吃剩的芝麻餅,那餅乾透了,扔在磨盤上不會碎。
碾屋的背後是一座低矮的瓦房,主人是一個念佛老太,正在念《地藏經》,一句一句聽不清楚念些什麼,但老太每天都要把經書一句一句「咬」下去。有一陣,工作組進駐村里後不許老太再念經,要讀「語錄」。老太也是這樣,一句一句聽不清楚念些什麼,但她每天都是坐在蒲團上念着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別人以為她還在念經,但她手裡明明拿着一本隔年的黃曆書。
月上三更,田野里還是有夜遊人在渠邊、河邊遊走,說在釣黃鱔、甲魚。河對岸的葦盪里亮着幾盞蟹燈,昏黃而朦朧,活像瞌睡人疲憊的眼睛——誰都想着「咬」一點秋意,而秋意並不吝嗇,起早往往能看見釣捕者的網兜里有秋的饋贈。
人到黃昏,牙齒鬆動了,咬秋也咬不得堅殼類的東西,像栗子、胡桃。雞頭米橫街上到處有買,吃剝好的,省心,也吃不多,一小碗足矣。「寒露」過了,能「咬」的好像只剩下易安居士的《鷓鴣天》了:「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一個人的秋意也是可以「咬」的,不過要耐得住寂寞,還得有一點兒咬勁。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