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巍巍(匡列辉)
作品欣赏
唐公巍巍
唐老师是我国当代著名的伦理学家、教育家。我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2015年初夏师大毕业时的照片,是唐老师微微地笑着和我在景德楼石阶一侧的一个合影。
那天的下午,雨过后,景德楼前高大的樟树绿叶格外的青翠,院里毕业的学生照集体照后,同学们便兴高采烈地争相邀着老师们照相。唐老师穿着浅咖啡色的马甲被一群又一群的男女同学簇拥着,右手拿着根黑色的细拐杖高兴地给同学们留下了一张张难忘的记忆。好容易等着唐老师有一点点空,我赶紧走上前去,说,唐老师,我也想照一张。老师转过身来看见我,说,好。然后右手拄着那黑色的拐杖站好,刚站直。他突然又侧身几步来到石阶边,将拐杖往石阶边的栏杆上靠着放好。转过来,微微地笑着,喊一声,小匡,过来。我跑上前紧紧站在唐老师的身边,唐老师看着前边的镜头,身子努力向上挺直,微微地笑着。
后来,看到这张相片,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就想起了在师大读书的日子。
2016年感恩节的深夜,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宿舍里看书,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刚合眼微眯,突然的,我就想起了四年前在师大的那个感恩节晚上,在景德楼四楼的教室里,唐老师正为我们这一级的同学上课。室外黑黑的,有寒风刮得老树的枝叶在唰唰作响,路灯昏黄。而室内的日光灯很亮,唐老师讲课时,开始语音不很高,语速也不是很快。讲着讲着,他手中的一根烟燃尽了。他也不停下,眼睛微笑着,看着前方的同学们一直讲下去,而那右手却下意识地又摸向了桌面的烟盒。等摸起,指头往里一探,已经是一个空盒了。他便将盒往边上一放,抬起手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包,抽出一根点上火,猛吸一口,笑眯眯地接着讲下去。这时讲课的声音明显的大了,激情上来了,到讲到一个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时,他竟孩子般地发出嘿嘿嘿地开心的笑声,笑着笑着,头也抬得更高,还稍稍地往后仰着了一点。手里的烟头灰烬也有蛮长了,暗红的烟头慢慢向上向上,细细的烟圈一个缓缓接着一个袅袅上升,又慢慢扩散到了教室的上空。那时想起,突然便有一种莫名地感动,孤身北方的学子在凛冬的异乡,无由地深深怀念起了那麓山下在伦理所老师们身旁读书的情景来,是那样的亲切、又是那样的温馨。周围的寒意不见了,忽有股温暖在身边轻轻地围绕着。当晚,我便将这些情景写进了一篇叫麓山往事忆吾师的小文里。
十年多以后的今天晚上,我找出当时在岳麓山脚下读书的纸页开始发黄的笔记。很快就翻到了那一页,我在笔记本上写着,唐老师,2012年11月22日晚,市场经济下的思想道德建设问题。读着当时笔记里的这些字,那些晚上听老师上课的影像就浮现在了脑海里。
在伦理所听课,每个老师讲一个学期,唐老师的课一般是周二的晚上上。天还没有完全黑,班长卫京就开着他那红色的现代车将唐老师接到了景德楼一侧进伦理所的阶梯边。车停下来,车门还没有开,女同学们就拥上前去,帮着老师提他放讲义的包和喝水的杯子。如果没来得及抢到,因唐老师的腿脚有了一点点小毛病,剩下的大伙儿就左右簇拥老师进了景德楼的电梯。大家一路高高兴兴的,有说有笑,很是热闹。我们一级有九个同学,我都忘记当时有多少同学来了。因为真在一起读书就是第一年集中上课,后来毕业不是同一年答辩,陆陆续续地有的还拖了些年份。九的数字是今天电话里燕子哽咽着谈起导师往事时我突然问清楚的。九个同学再加上别的专业慕名来听的好些人,电梯里一下子挤得满满的了。唐老师个子高,在电梯的一角,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伦理所12级的博士生兰兰、海平、吴月和我,好几个来自高校,有一个是从硕士直接考上的,还有其他几个单位的,有点名气的是王燕子,搞寻情记的,当时在湖南很火。我到北京读书去复印店打资料,突然看到店老板七十多的老父亲正佝偻着腰,眼睛快贴着电脑的屏上,凑近一看,是在看寻情记,一问他,是邵阳的。燕子工作搞不赢,有些老师点她的名,没人应,九个人少了一个,于是讲课精神也都少了些。只有唐老师的课,她没有缺过。唐老师十月份有几次有事没有上课,我们都说,算了不上了吧,老师讲课费精力。可是唐老师没有答应,落下的课,在十一月份全都给补上了。唐老师上课的具体内容不翻笔记记不太清了,可是他那讲课由低到高由平缓到激越的声音、微微笑着的神情,都一直印在了学生们的脑海里。
他上课也带着讲义,但讲时很少看,抽着烟,微笑着,从古至今、从中到西,旁征博引。他讲得激情四射,我们也会心地笑着,望着老师,听课的时间不经意消失我们也全然都没有察觉,墙上那长脚的黑针也仿佛走得悄然无声。在他讲市场经济下的道德问题里,我依稀地记得讲到了湘君湘夫人讲到了吕不韦讲到了史记时的货殖列传,更谈起了那个舍弃上将军高官职位带着美女西施泛舟五湖的陶朱公。当他讲到这里时,声音突然地提高了,猛吸一口烟,将烟灰一弹,说起了范蠡与文种的故事来。请到得意处,他竟呵呵地笑了几声,接着又引得自己猛地咳嗽两下。范蠡看人很准看事看得远,能急流勇退,做自己想做的事,逃避了杀身的灾祸,抱得了美人归,同时也很会经商,成了家财万贯的陶朱公,过上了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他讲的故事里无形中让我想到了舍与得的辩证。他又谈到了西方的金钱拜金主义下人性的堕落和迷失,讲到了富兰克林巴尔扎克,对比了葛朗台和严监生,引用了马克思所欣赏的关于资本利润魔力的名言,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唐老师讲到这里时,顿了一下,说,中国有句俗话形容金钱的厉害,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市场经济下,有人特别是一些高官已道德沦丧到有钱能使磨推鬼的地步了。多么形象独到的对当时社会丑恶现象刻画啊。深夜里亮堂堂的日光灯下,老师讲得入了神,同学们也听得入了迷。
突然,唐老师的手机响了一下,他停了下来,掏出手机翻开一看,呵呵地笑了一下。对我们说,原来今天是感恩节啊。他收到了当时是我单位校长从美国访学发来的信息。他轻轻叹了一声,说校长每年这时候都记得给他发信息祝福,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哟。然后,说起了当时校长师大考博后又在人大读博的故事。明显地,老师是动了感情的,他为校长当时在北京读书感到欣慰,也为他的学生们毕业以后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取得不错的成绩而由衷的高兴。
在他的课里,我记住了他教诲,说读书,要下苦功夫,多看经典,要学会,领悟专业知识打下专业基础;同时更要紧的是,要会学,在反复学习的基础上学会掌握本领的方法。可惜的是,当时的我,年轻的我,只是听过,将这些话记在笔记里便没有好好再多去体会。由于没有在原单位上课,每个月就只发了一千五百元,对一个有家庭的又在外读书的年轻人来说,生活的压力很大。在长沙有个好处,一些大学要人去兼课,师大读博的三年里,我去过一师、党校甚至晚上坐着132路车来回颠簸近四个小时,跑到长沙学院去上课赚点生活费。去时红红的夕阳在车窗上上下晃动,回时已是深夜,同寝室的鼾声已响了很久。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后悔,没有抓紧时间好好在老师的指导下多读经典把专业搞好些。
读书的机会真是来之不易啊。硕士毕业后,我在家乡的高校做事,三四年后,换了新的领导建华校长,他鼓励年轻人要多读书提升自己。于是我便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在几年的春天里在中南大学师大屡败屡战参加着考博的考试。春天种下的希望在初夏的时候都化成了泡影,我就急躁起来失望起来怨恨起来,感觉到了世道的艰难。这时,是唐老师给我了继续读书的希望。有一次上课时,他突然讲到了他年轻时的坎坷经历,讲到了他的不抛弃和自强奋进。让在座的同学都十分的佩服和动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抬头望着我说,小匡,努点力啊,我看好你哈。我心头顿时一凛,脸马上红了起来,赶紧把头低了下去。我是多么的后悔当时的不用功啊,辜负了唐老师的期望。
我有的时候喜欢去唐老师家坐坐,敲开门,唐老师微笑着引我坐在沙发上。他抽出一支烟来,又打亮火让我点上。拘束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唐老师很喜欢和学生说话。我很怕的是他问起我学习的事,喜欢的便是天南海北的聊社会。我最喜欢陪他聊电视里的新闻,有一次刚好看到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庆典普京的讲话和军队的演习,他就谈到了世界共运史,谈到苏东的剧变,谈到了党的建设。没想到的是过了三四年以后,去北京我真又读的正是有关这事的专业。在北京时的一个偶然,我翻阅伟人年谱时,里边有一个注释,竟然写着伟人注意到了当时还很年轻的唐老师在人大读书发表过的一篇文章。我很惊诧,连忙用手机截了个图发给唐老师,老师回了微信,里面是一个微笑的卡通图。我一直以为唐老师对学生微微地笑着,很是慈祥。但有一次去他家,却正看到他在批改他的两个硕士的论文。可能文章写得太差了,唐老师的语气很严厉,声音也比平常高了很多,说着说着,老师拿笔在纸上划的手停了,啪的一声往纸上一拍,声音很响,我紧张的很。看看那两个学生,眼泪早在眼眶里转了。
后来我明白了,老师真的是用心良苦,恨铁不成钢啊。老师的博学无私和正直伟岸的人格点亮着无数年轻的学子人生奋进的征程。老师的慈爱给人以无穷地温暖,老师的严厉又不断鞭策着学生们时时警醒在问学途中不松劲不懈怠。我记得在社科院去读博的第二年去拜访唐老师,初听时,他很诧异怎么又读个博士。后来听我说了去考的经历,然后又是在社科院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后,他很高兴起来,说我支持你,不要太计较因读书暂时眼前利益的得失。是要走出湖南,到其他地方去,到北京去读一读,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环境下同不同的老师一起,可以开阔视野可以增长才干。然后,他很有兴致地回忆起了他在人民大学读书时和同学们一起一遍又一遍地读资本论的情景。回北京后,我马上收敛起其他的心思,从书堆里找出马恩文集,跑到图书馆的靠窗边,晚上闭馆后又一个人坐在宿舍的洗脸台的搁板前,认真地读起来。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受到了唐老师的鼓励和影响啊。
听到唐老师走了的消息,我非常的悲痛,看到群里老师学生们满满的哀伤与怀念,我的泪水不时地涌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我又看到了当年巍巍麓山下,景德楼前,唐老师早晨散步时停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写的景德楼三个字,字写得是那样的稳重大气又是那样的灵动飘逸。泪眼婆娑里,老师那伟岸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起来,渐渐地,像那楼后苍苍莽莽麓山一般的巍峨起来。 [1]
作者简介
匡列辉,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中国社科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