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李學民)
作品欣賞
四姐
我對我四姐的印痕,追溯至幼年時期的一個大雪天,隱約記得,臨近年根的樣子。那天清早,大雪甫停。母親不在家,後來方知大姐生我外甥,娘幾日前就去了官莊。
由於一連幾天的朔風大雪,天寒地坼。我和三姐四姐二哥四個人擠在一盤土炕上,扎堆取暖。這時房門忽地被人踹開,驟然撲進寒煞煞一股冷氣,隨即大哥跳進屋來。大哥似乎二話沒說,拎起三姐就打。彼時的三姐,幾日前剛摔傷了膀子,哪裡禁得住大哥的捶打?我和四姐膽小怯懦,只嚇得蜷縮在土炕一隅嗷嗷只哭。這時尚小的二哥摸了把掃炕的笤帚,赤腳跳下地去與之搏鬥。三姐趁機抄起屋門後鏟雪的鏟子,憤怒地甩向大哥,慌亂中被大哥掠過去又搡回來,正中三姐的鼻樑,鮮血頓然流滿了鼻臉。我和四姐 放聲大哭。打罵哭叫之聲,驚動了西院的爺爺,爺爺疾步前來,連叱帶咤,把大哥轟了出去。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1973年,秋天,隨軍客居蘭州的大姐添了次女,母親過去照看孩子,滯留下我和大嫂鄉間度日。彼時里,四姐在哪裡?她做什麼?我一概不知。但我記得在我天天想娘的日子裡,四姐回家來過幾次。記憶頗深的一次,是四姐帶來一兜花生仁,用碎花布包包拎着。囑我想吃的時候就拿,並恐我個矮夠不着,釘了個鐵釘,掛在我睡覺的裡間屋的門扇上。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知道了許多事情。譬如:大姐二姐三姐早年嫁娶外村,大哥在青海從軍,二哥在外讀書又參加工作。四姐呢,她在二里半地的董橋讀完初中,然後隨父親到百里外的孫耿公社(後改為表白寺鎮)讀高中,高中畢業移居同樣遠的安頭公社工業部做工兩年。我高考那年四姐已轉到縣城蔬菜公司門市部做工幾年余了。
如果再說點,我對四姐存有印象的話,那就是我記得小時候,四姐每次從外地騎車回家來,放下車子,就要斜躺在炕上休息,一邊躺着一邊跟母親說着話兒。我以為她是累了,而母親卻說四姐風濕性腿疼。說過幾次之後,我頭腦里就有了烙印。
四姐所在的蔬菜公司門市部,前門頭,後公司,處於彼時最繁華十字路口的東側,臨街東西向一溜闊氣的門頭房。它的大馬路對面是郵電局,直直往東有物資局、木材公司、電業局、外貿局、印刷廠、木器廠。(1982年7月我走進印刷廠做會計的時候,四姐已經辭職離城,為人妻母了。)十字路口偏西南角,有百貨公司及所屬氣派的百貨一零,往南走200米是商業局。蔬菜公司西大門對面馬路西是闊沿高築的新華書店三層樓,偏西一點是縣一小,緊臨恢弘的電影院,以及掌管小城人口生計的糧食局。十字路口往北,沿街有副食品公司及食品廠,工農兵照相館、理髮館,橡膠廠,發往濟南、德州、聊城以及和縣內24個公社駐地的每天兩個班次的汽車站。
四姐尚未離開小城的時候,我去過她住處三次。第一次是接到高考通知書來城體檢,她去了城東鄉下懷莊婆家。第二次去,有大哥、大姐和大姐夫,一家人還興致勃勃出西門,上馬路,相偎着步行至不遠的工農兵像館合影留念,照片是黑白色,四寸照,帶着喜氣。四姐剛燙過發,大波浪;大姐戴着眼鏡,長發瀑然,姊妹倆當後並立。(如今照片猶在, 昔日場景猶在,而相中人卻難全了!)第三次去是我一個人,大概從泰安學校返家,姐姐領我到馬路對面的食品廠食堂吃的飯。
四姐的這門親事,完全自己做得主,父母並不甚滿意,其一是男方姊妹兄弟8個,人多、家貧;其二是離娘家太遠,見次面不易。
四姐嫁到懷莊,走進懷家,義無反顧做起了主婦。很快,歲月的風塵浸蝕了她那美麗的容顏,及至有了第二個孩子,及至把兩個孩子供上了大學,白髮、溝壑也隨之爬滿了四姐的額頭。
兒子突發變故之後,四姐的熱情和希望也隨兒子一同消失殆盡,好在爭氣的女兒,在沉沉暗淡的日頭裡,給她帶來一絲亮光!
我去懷莊看四姐,她仍像小時候那般疼我。那時已有了小外甥,夏日裡歇晌,我躺在里側,外甥靠外,四姐就坐在床沿,為我倆驅蚊、扇涼,我翻身睜開眼,姐依然坐着、扇着,睡醒睜眼再看看,姐還在床邊坐着一動沒動。
我罹病那年,母親已搬來小城居住,姐來看母,聽說我病了,急火火趕到我輸液的門診,眼角噙着淚,疼愛、關切、焦急之情,寫滿了全臉,叮囑了又叮囑,詢問復詢問。四姐說,別捨不得吃,捨不得花錢,治療費她拿!末了姐走,出診門復進診門,手裡拎着兩隻燒雞,塞入我的提兜。透過落地門窗的大玻璃,我瞥見四姐低着頭,掩面而去。
門外的樹,冷風吹落了一地葉子......
處理外甥後事的時候,晚秋夜子時,我和四姐在小站候車赴青島。四姐坐在石階上,雙手掩面,沉沉地低着頭。夜風吹拂着她那消瘦而單薄的身軀,雙肩微微顫動。我說,姐,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着!四姐把臉抬起來,昏燈下,淚珠像樹葉上的雨珠兒,剎那間滾滾灑落……我攙扶着姐姐擠上火車,四姐輕飄飄的身子竟似千斤般石塊沉重。
四姐嫁娶到懷莊,沒喊過一聲苦,沒嫌過一次貧。在娘家幾乎一天沒下過田的她,在懷家家裡地里的活全上手。我每次去,她幾乎都在地里。後來沒黑沒白隨丈夫跑車收生豬做買賣,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僅供養出了兩個大學生,而且從吃無餘糧,身居草泥小屋,到修蓋了前帶廈門、側附耳房的五大間新瓦房。
四姐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然而,誰會想到,一連串的打擊,接憧而來!
老來喪子,中年喪夫。這是說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莫大的不幸。而所有這一切,完完全全都攤在四姐的身上。先是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三年,由於業績突出被提拔為江南分公司經理的兒子罹病去世。而在兒子去世14年之後,病魔又奪走了她那63歲的丈夫!
「蒼天啊!蒼天!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四姐流着淚無助地說。
四姐在小城工作的時日,雖然算不上太長,但她結識了一幫朋友。由於我去過幾次,加上四姐經常叨念,也便知道了其中的某些人。和四姐最合得來的,也有五七個,比如:電業局的段寶娣,食品廠的趙桂珍,還有本單位的同宿舍里的趙梅等。
四姐辭職回鄉五年後,一日,她聽說我要買輛自行車,就介紹我去找食品廠的趙桂珍,托她天津的熟人購買一輛飛鴿牌綠色大鏈盒女士坤車。四姐告訴我趙桂珍家的住址,就說四姐叫來找她。當時我還有點遲疑和猶豫,誰成想這事果然辦成,對方不僅沒有絲毫的遲疑,反倒格外熱情,當自行車交付到我手上的時候,趙桂珍連託運費都沒要。彼時里,永久、鳳凰、飛鴿、大金鹿自行車都是搶手貨,能夠買到這樣的正牌車子,大有面子。
還有趙梅,我第二次去找四姐,還在趙梅的閨床上借宿一晚。從西門進大院,貼西往北走不遠,是一溜北屋,白牆紅瓦;東首三大間,是四姐幾個女工的宿舍。當門靠東牆那張床,即是趙梅休息處。柔軟舒適的床鋪,黃綠相間的淡雅床單,繡花枕頭上罩着一款藍紋紋枕巾,整張床鋪散發着絲縷清香。趙梅小四姐幾歲,家居城裡,父親是縣委大院的大官。四姐曾有意撮合我們一對,但終因我恐懼地位、家庭的懸殊,先自怯了。
不幾年後,我調入機關大院。某年秋天,有朋友約我陪他到其單位領導家坐坐。那是一個晴朗的黃昏,晚霞滿天。我們沿街前的桐樹馬路,拐進城東一家深巷,推開了古樸典雅四合院門,矍鑠的男主人,熱情地招呼我們到書房啜茶說話。興濃之時,忽瞥見一黃髮娉婷女子,上着青布無袖短衫,下穿一襲黑色長裙,在院中裊裊而過。從那女子側影望去,我內心遽然升騰起一種曾經有過的某種熟識的溫馨情感,但一時又無從想起。在我們道別出門,復入院子,各自摘了照壁之前的無花果品評。那女子就從東廂房中又出現了,我這次一眼便瞧出了是她——是趙梅。相比第一次相見,她豐饒了許多,鼻樑上也多出了一副眼鏡,彰顯的更具典雅、淑嫻。就在我錯愕驚詫之際,她也倏然識出了我來,立時驚喜滿面,雙手竟有些不知往哪兒擱好。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站着,一時間竟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趙梅先開口問道:「你姐她,她還好嗎?」我定定神回道:「好,好!你好嗎?」梅兒眼皮極快地眨巴了一下,細長的雙手交叉在胸前,聲音不大但很和悅地說道:「我,還好!」緊接着又說,「我與你姐很多年沒聯繫了,你告訴姐,來城時到家來找我!」
「來城時到家來找我。」趙梅的這句話今天想來,仍言猶在耳,而倒頭一算,瞬息間,已過去了近四十多年。
前幾日妻去濟南服侍患病老母,夜半輾轉難眠。遽然念想起拮据日子幫助過我的那些人,遂起身翻看舊時記錄賬簿,猛然想起,困難時期購房似乎借過四姐一萬塊錢,由此,四姐的事事種種,一幕一幕皆呈眼前,只覺得心裡很堵,眼瞼發酸。翌日一早打電話過去問姐,四姐說:「你哪裡借過我錢啊?我不記得!就是你真的借過,我也不要了,我現在這個樣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二斤蘋果都拿不上樓來,要錢何用!」
掛斷電話,我心潮翻翻滾滾,而眼瞼滿是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