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堂(欧阳杏蓬)
作品欣赏
土地堂
村里有个土地堂,我没见过。我是听父亲和别人说的。湘南的路边,村边,时常可以看见土地堂。一尺高,两尺高,三尺高,都有。建大建小,完全是因地制宜。建与不建,完全是一种心意。我倒觉得算不上信仰。因为很多地方也没有土地堂。东干脚自原来的土地堂毁掉之后,七十年时间里没有土地堂,日子也越过越好。
村里的土地堂在水井西边石崖下。石崖缝里长了几根黄荆。空地上,长了一蓬羽毛草。
水井是一眼山泉,临河。
河下是洗衣埠头。
水井东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状若龙头。
过河,原来有一架简易木桥,挑担谷子过桥左右摇晃要跳舞。现在,是一架可以通过小四轮的水泥桥。
龙头岩石边有三棵棕榈树,东边是一大片庄稼地。据老辈人说,那里也曾住过人,住过几代,住不起来,就搬走了。附近的大村有个有眼光的后生看上了这里,把这片地打造成了桔园。桔子挂果,丰收在望,那个后生也搬走了。在搬走的时候,那个后生说每到后半夜里,就听见敲门声。开门,什么也没看到。老辈人说,原来住的人,也住不安宁,时常有阴人夜里闹事。
那片庄稼地傍着的山形,像一把大椅子,那片庄稼地像椅子的坐板。前面,龙溪水刚好绕着这块地在南边画出一个锐角。锐角处,是水坝,村里叫钵子坝。山上没有坟墓,有岩洞。住的人迁走之后,才陆陆续续成了乱葬岗。山脚长着茅竹,山上桂花树、蜡叶树、红豆树,四季常青。由于方位向东,太阳还没落西,这里就阴住了。斑鸠、黑翠从树林、岩洞里飞出来,叽叽嘎嘎,更衬出这里的寂静,恍如隔世幽冥。
土地堂是被西边段家院子的段显荣在五几年毁掉的。
那时候,东干脚、段家院子两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在一起出工做事。
有的人说段显荣一锤子就把井边土地堂里的土地公公砸烂了。
有的人说段显荣一钢钎就把土地堂橇倒了。
无论怎么说法,土地堂确定是毁于段显荣之手。
段显荣我见过,五等身材,苦瓜脸,一开口,唾沫就往外炸,老婆有点痴,一个儿子。老婆先走,儿子跑广东,他一个人在大河边养鸭子,死在河边鸭厂里。亲属把他儿子从广东叫回来送终。他儿子叫小明,我们一起读过书,然而长相模糊了。亲属赊棺材、买寿衣,张罗不停。来人吊孝了,安排丧席,小明说身上没现金,要去镇里银行取钱。小明就这样丢下一句话,从孝堂走了出去,再也没回过段家。
自土地堂毁了之后,大家叫那块空地,仍然叫土地堂。
我们村是从平田院子分出来的。土地堂可以说是我们祖先从平田院子分出来后,唯一的文化遗存。《礼记》之《祭法》篇称:“大夫以下包士庶,成群聚而居,满百家以上,得立社”。可以想见,我们的祖先分出来后,在一个新的地方安家落户,扎根发芽,对前途和未来,心里一边是战战兢兢的,一边也是想兴旺发达的。立一尊土地神,完成内心的一种需求。一代一代,东干脚改头换貌,日子越来越富裕,但居家火炉从未超过百户。重建土地堂只是一个念想,但村里人说到前辈开荒繁衍后代的壮举,激动,豪迈,叹惋,遗憾,一个一个提了出来,能重建土地堂就好了。
建一个小土地堂,虽是几块砖几根木条的事。说起来很容易,但动起来,不容易。村里没有资金。上面也不可能拨款。动起来,还可能遭别人非议;一块砖一包水泥,也是费用;再一个,说说很过瘾,过瘾就好,未必真要行动。在嘴巴上重建一个土地堂,前前后后,讲了估计有了十个年头。
二零二一年,我们决定牵个头。
二零二零年,是很不平凡的一年。我父亲走了,我的家史上,多了一个名字。新冠肆虐,谈疫情色变,出行不便,每一个人都受到影响。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那就把土地堂在原来的地方重建起来吧。为了避免挂在嘴上,说干就干,趁热打铁,联系师傅,择日不如撞日,马上动工清地基。
一动工,在村里留守的老人都冒头了。
这个说早该重建了。
这个说以前的土地堂是啥样子。
这个说最好到阳明山古庙里请一尊土地公公回来。
另一个说阳明山的古庙,是佛教圣地,容不下土地公公。
……
跑过江湖的大庆叔说,这十几年,村里出了一件怪事,死的人,在家都行二。从早一点的土玉、建平,到明良伯伯,到我小伯,到维珍叔,直到我父亲,排行都是老二,怪不怪?
怪。
怎么解?
大庆叔眯着眼睛,说:要侄儿们在外请一个科学家回来看看,看看我们哪里没做对,出了什么问题。
大家都肃静了一会,想了想,确实如此,又七嘴八舌,开始各种建议,到长沙请,到广州请,最后说到衡山请,到阳明山请,大家都笑了。
古稀之年的茶叔垂着两手说:先莫讲那么多,把土地堂建起来看看。几代人了,没人管,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都搬走了,我们建起来,把他们请回来。
大家方如梦初醒。
我无言。
村里的土地堂被毁了七十年了,大家还记得。
重建土地堂,是父亲的一个心愿,或是我的心愿,是一家人的心愿,或是大家的心愿。
土地神,又叫社神,与中国古代社会所祭“天、地、社、稷”中的社、稷之神有关。从上古开始,社神就成为了祭祀系统中的祀典之神。由“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而示有土尊。”社神深植民间人心,拜社神,祈求地润万物,五谷丰登,并无坏处。鲁迅的《社戏》,写的也是拜土地神的娱乐活动。更近一步,于我们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头有尊土地公公,大家做人有敬畏,对明天有希求,也不是坏事。井边龙头一样的岩石毁了,村里的宅地基荒废了,村门前的六棵大柏树被乱砍了,我们越来越散漫,越来越自我,越来越自私,越来越冷酷,越来越肆无忌惮。这种意志虽藏着掖着,但已经在造成了现实破坏。土地神,尤其是我们村里的土地堂,正好可以讲一个我们祖先敬天畏人的故事,重温一下祖先筚路蓝缕艰苦奋斗的历史。祖先的那个世界,我们回不去。祖先的印记和遗存,我们可以保留和传承……
正当我遐想,茶叔说:你小心有人告你搞迷信。
我想都没想,说:那就让他再砸一次咯。
2020.1.8 [1]
作者简介
欧阳杏蓬,湖南人,现居广州,经商,散文领域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