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木耳(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地木耳
雷公、霍閃婆,這兩個天上的神,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鬧上了,婆婆只是瞪眼,不做聲,公公則亂吼,摔東西。鬧得不可開交,最終兩個神大哭一場了得。
天上的神,誰對誰不對,咱不能過問。芸芸眾生,只能順着天神的鼻息生存。
雨過,有腐草的氣息傳來。祖母說:撿地木耳子去。
我們就拿着祖父製作的細篾條籃子去了。
村東,湖灘上,我們習慣稱湖灘下。因為湖灘比我們居住的房子低。那裡是先祖的墳塋。有少量明朝的墓碑還在,有「明故先考……」的文字云云,我們這些老、少識不得幾個字,不知道文字里載着什麼,只知道這是村里很重要的一個地方。
塋地無樹木,也無長的雜草,好似就只有並沒有瘋長的狗牙根,淺綠、淺黃乃至微褐,天晴的話,其間是非常乾爽的,沒有浮塵。這非常適合頑童玩鬧。
狗牙根開小小的花,雄蕊帶白而微紅的粉聚在雌蕊周圍,微微的芬芳。這只能吸引小的土色的蚱蜢,頑子在墳間追逐着土色的蚱蜢,撲着了,找一根草莖穿起,等聚到一串了,就送給某家鼻涕哥養八哥。八哥雛鳥最適宜吃土蚱蜢。也有人到田畈里捕來綠綠的大蝗蟲,一個就塞滿雛鳥的的嘴巴,雛鳥貪婪地把整個蝗蟲吞了,二天就咽氣了。人傻鳥也傻。
墳地上捉迷藏當然更有許多妙處。看上去沒有任何掩體,想藏住身體簡直是很令人失望的事。事實上,那眾多的墳堆恰是藏身的最佳去處,墳堆很矮,藏身者必須臥在地上,伺機轉移,那簡直危機四伏又生機無限!
伏在地上,就聽到了大地的心跳。嗅到了大地的體香。就是一個頑童,也會被這種氣息感動,莫名奇妙地安靜下來,不在乎人家怎麼捕捉你,只是脈脈地看着白雲緩緩飄,思量着深邃的藍空里,遠而再遠的地方有什麼。
尿撒在那裡了,鼻涕也甩在那裡,有小豬兒到湖灘吃草,把豬糞也拉在那裡。
眼看就成了髒臭的場所。
這時候,打麥的人做過很多簡易的禱告,也信口罵過好多次的天,所求不過是落場好雨。
慈善的霍閃婆婆到底來了,一遍又一遍催着她老夫,雷公始終是不耐煩的,一開始只是哼哼地生着誰的悶氣,到後來,大片的烏雲野野地飄過來罵這個臭男神,雷公生氣了,狠狠地炸了一個。婆婆也不服,不再那麼溫柔,拔下一個金簪,當空狠狠劃下,劃到半空突然轉向再下。雷公使出吃奶的氣力「啪——」
那還能怎樣?雨密密的下,下了還下。蚱蜢早已走了,小螞蟻都躲到墳洞裡去了,頑童濕透了衣服,被老太脫光屁股狠抽。墳地上的主人只有雨。
雨把種種臊臭的東西洗去了。
過一夜,我跟着祖母來了。
這麼快,草間冒出了另一種生命:地木耳。
問祖母地木耳哪裡來的?祖母罵我蠢:這都不知道?我看是塞了心竅哩,張家壟里眏牛的乾松佬官說這個二娃精神,我看是看走了眼哩。不早說了麼?地木耳是雷屎。雷過了這一帶,看這裡地瘦,就拉一泡屎。
屎也能吃麼?
這是什麼話?神的屎,不還是帶着神的念想麼?地木耳那是真好吃,嫩澈澈的,用米羹熬了,世上的好。早先,金口銀牙的羅隱先生從門口垴上來,看到明義伯伯,就討吃的,明義嬸子就給了一碗地木耳羹,先生說:吃得俺眼睛都光了……
這不用祖母說,地木耳羹我們是常吃的,真好吃,好吃得無法描述。
地木耳,羞羞澀澀到世上來,不張揚,小小巧巧的身子,沒有花沒有刺,也無包袱也無傘,就是一薄薄的差不多算是透明的墨綠的身。它是乾淨的,但紅塵里的喧囂會沾上它。草末,糞渣,沙粒……
祖父不撿地木耳,只是自覺地擔當起淘洗的工作。
祖父會用他製作的禮籃盛着地木耳到碼頭上去細細地淘洗,不急不躁,碼頭石縫隙里過日子的小白條魚兒聽說祖父來,早就在那裡候着,渾水帶着草末兒和地木耳的體香四散,小白條興奮得跳起舞來,祖父笑了,口涎滴落到水中去了,大個子的鰟鮍兒把祖父的口涎搶了,祖父伸出手去捉,嚇着了小白條,誰喊個口令,一個忽閃,所有的小白條都潛到深水裡去了,剩下我和祖父看着安靜的漣漪發愣。
吃到了祖母熬的木耳羹,那一天就成了個無名的節日。不是端午不是七月半。
地木耳能不能炒着吃?或者曬成乾菜吃?這都是打亂話,那麼珍貴的東西,我看就只能如我的祖母那般的烹飪:晚米或是糯米粉兒,新鮮菜籽油,一調羹還一調羹,絲茅柴火兒……怎麼還能貪着心兒亂想,那必然是暴殄天物啊。
昨夜,雷雨。
落英滿地。
故鄉又傳來大水的消息。天哪,正說舊年河神生大氣,大水過了小港口,我心吊吊的焦慮土地上活命的鄉親。眨個眼,又是一夜過了十八點高程。
揪心啊。
哥哥哥哥你莫急哩,打好樁,攔好網;一夜間水就退了也說不定呢。天天雷公、霍閃婆婆吵着也沒大礙吧,說不準還能到湖灘上撿地木耳哩。
鬼話,得罪了天神,哪裡還有地木耳?
是啊,真有二十年沒有吃過,甚至也沒有見過乃至沒有聽說過地木耳呢。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