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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街道上的白樺樹(謝榮霄)

城市街道上的白樺樹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城市街道上的白樺樹》中國當代作家謝榮霄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城市街道上的白樺樹

我本該生長在大森林,卻栽在了城市街道的水泥花磚上……

——題記

三套車

郊區插了兩年半隊後,我被選調到城南的一家新建造紙廠。翌年,弟弟也去郊區插隊落戶。他曾多次和我談起發生在他們知青小組裡的趣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哈森的知青。哈森,一個常見的蒙古族漢子的名字。但這個哈森卻是達斡爾族人。僅憑這些,並不足以引起我對他的興趣。他對藝術的狂熱追求,以及那些驚世駭俗的舉止,才是我想與他相識的真正原因。

聽弟弟說,哈森整天背着畫夾村里村外地寫生。破舊低矮的土坯農舍和干打壘院牆、坑凹不平的鄉村土路、橫亘在村路旁的轆轤井、大片大片的高粱地……這些塞北習見的鄉野風光,逐一出現在他的畫筆下。他還聲稱要創立一個「流浪漢畫派」。尤其令社員不解的是,塞北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在村中老井旁的飲馬石槽邊,他竟然脫掉上衣,光着膀子洗澡。在老實巴交的社員眼裡,哈森分明就是一個「野人」或者「瘋子」——他們可是從來沒見過這種人。何止鄉下人,連城裡人也覺得他的舉動有些匪夷所思。

哈森在政府大院裡長大,是個高幹子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高幹子弟雖然變得灰溜溜的,但與我們這些舊城平民子弟相比,人們還是有一種潛意識,覺得他們高人一等。不過我從不這麼想。我只想見到哈森並和他結為朋友。我天生對藝術抱有好感。對哈森這樣狂熱追求自己藝術理想的人,心中懷有一種複雜的情感。並非崇拜,是尊重倘或同情。當然,也不排除某種好奇的成分。

——不久我便見到了哈森這個傳說中的「野人」。

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夜,我和弟弟、妹妹在舊城老屋昏黃的燈光下吃飯。農村冬閒時分,弟弟從鄉下回到城裡的家。晚飯是高粱米飯和炒土豆絲。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弟弟忙起身開門。一個面帶微笑、高高瘦瘦的年輕人站在門外。弟弟忙招呼他進家,回頭對我說:「這是哈森……」

我上下打量了哈森幾眼。他身材修長,長圓臉,臉上生着不少青春痘(粉刺)。穿身藍滌卡制服和一雙白回力球鞋,頭上戴着一頂蘇式藍呢子船形帽。「(帽子)是自己縫的。」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冷吧?」我問。「不冷。」他撩起褲腿說。——褲子裡頭只穿了一條秋褲。

他坐在老屋靠北牆的一把舊黑漆木椅上,微笑着,並用目光掃視着屋內的一切,話語並不多。

鐵鍋里的高粱米飯還剩一些,菜卻所剩無己。家裡只剩下兩角錢。我喚妹妹去「小召前」的菜鋪買了一把小白菜,之後炒了一盤菜。哈森和我們圍坐在炕桌旁吃起了飯……

飯後,我們閒聊起來。我想起了《三套車》這支歌。《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山楂樹》,這些俄羅斯民歌在知青當中十分流行。可我們知青小組的人,沒一個人會唱。也許因為我們都是些舊城人,比較閉塞的緣故。新城或北京等大城市的知青見多識廣,不僅會唱這些歌曲,還會讀「黃色」手抄本。弟弟說,哈森除會唱《三套車》,還會拉小提琴。

在我的提議下,哈森唱起了《三套車》。憂傷的旋律從他柔和的男中音嗓音中緩緩流淌,在老屋中瀰漫開去。我耹聽着,一顆心隨着歌曲的優美旋律,悲傷或壓抑着。一首歌唱畢,我仍舊沉浸在那憂傷的樂聲中,為那匹老馬,和那位悲傷欲絕的趕車人,倘或還有其他人……

破舊簡陋的的老屋,昏黃的燈光顯得越發地憂鬱了。我們幾個人久久沒有吭聲。夜裡10點多鐘,哈森起身告辭……

哈森的小屋

與哈森的第一次見面,起碼從外表看,他並不狂野。相反給我的感覺,他是一個內心沉穩的人。當然也有可能是一種假象。後來我還曾聽到有關他的其他傳聞。譬如,他曾狂熱地追求他們知青小組中的一個女知青;還譬如,他常常多日不見,某天突然回到了村里,等等。但畢竟是傳聞。確切無疑的是,1978年,下了7年鄉後,弟弟回到變得已經有些陌生的城市,去市內的一家國營西藥廠做司爐工。哈森大概也在這一年回了城。至於他何時去的那家國營毛紡廠,則不得而知。他在這家大型毛紡企業做擋車工。

哈森回城後,我倆的來往漸漸多了起來。他居住在政府大院東側的一處平房區。從馬路路東進入大院,拐過幾道彎,蔥鬱榆樹掩映下的幾排小平房赫然入目,是低矮破舊的排子房。哈森住的那間土坯小屋,和這些平房一樣,分為里外屋。外屋狹窄細長,是廚房,堆滿了火爐、炊具等物品;裡屋北邊是一盤土炕,占了房間的一半。剩餘空間擺着一個舊沙發和一張小圓桌,以及立櫃、多用櫃。一扇狹窄的窗戶開在南牆上。既使在陽光充足的白天,小屋裡依舊昏暗不堪。

我不知道哈森何時成的家。但他結婚時,這間小屋定是做為新房,迎娶回那位漂亮的新娘的。新娘子確實漂亮。時隔二十多年,哈森領着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當年的這位新娘,來舊城我家串門。他們走後,母親對哈森妻子的美貌讚不絕口。一個老太太,從一位中年婦人的面容中看出了美。可以想象,她該有多麼地美貌。但那是一種落落大方的美,並不妖冶。

那天,哈森穿了一身藍滌卡制服,和一雙白回力球鞋(在和我交往的三十年間,他始終穿一身這樣的衣服);他的妻子則穿了一身合體的黑色西服套裝。

據說,哈森與自己的妻子是在一次聚會上相識的。這種聚會,有些類似於當今流行於年輕人之間的派對。哈森他們的聚會,僅限於當地一些高幹子弟的這個小圈子。一天,一幫高幹子弟又聚在一起。人群中多了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在眾人的起鬨聲中,哈森拉起了小提琴,漂亮姑娘唱了歌。孰料,兩人從此墜入愛河。然而他倆的戀愛,遭到了女方家長的極力反對。他們將姑娘反鎖在屋子裡。她卻從窗戶跳出,去找哈森……

對於上述傳聞,我無法確定是否屬實。不過,公眾對這類驚世駭俗的故事顯然抱有極大的好奇心。而我寧願相信,哈森與他妻子之間的愛情神話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它使我沉浸在對愛情的幻想中。一個年輕美貌、心地單純的姑娘,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愛上了一個年近而立之年的窮工人。那麼,哈森究竟憑藉何等魅力觸動了姑娘的芳心?也許是他的「文藝青年」范兒,也或許是他狂放不羈的天性,倘或兩者兼而有之?

事實上,如果將哈森描寫成一個顧家的男人,是要冒一定風險的。在許多人的眼中,哈森為了畫畫兒,什麼也顧不上了。然而,在和他的長期交往之中,我發現,雖然生性狂野,哈森確實頗為顧家。例如他曾為妻子調動工作,幫母親把土豆放入菜窖,為自家蓋小涼房,還會炒菜做飯……

哈森和妻子共同生活的那間小屋,儘管陰暗潮濕,卻瀰漫着迷人的藝術氣息。有時,我靠窗而坐。淡淡的陽光從窄窗擠進陰暗的小屋,那束深紅色玫瑰絹花顯得愈發嫵媚動人。它插在一個天藍色的玻璃花瓶中,擺在那張小圓桌上。我有些憂鬱地想,這束紅玫瑰,將會一直陪伴着這對美好的新人走下去。哈森的藝術之花,也將會像這束紅玫瑰一樣怒放。然而,我的想法實在有些天真了。不久,哈森便陷入到深深的苦惱之中。

廠子

城市東邊坐落着一條著名的毛紡大街。街區分布着數家毛紡廠,一毛、二毛、三毛、毛條廠,以及毛紡職工住宅區。哈森工作的這家毛紡廠據說主要生產呢絨。一個大小伙兒去做擋車工,倒也沒什麼。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對於哈森來說,苦惱的根源並非在於他是一個「三班倒」的男擋車工,而是源於他想成為一名「流浪漢畫派」畫家,或者說想成為一個自由畫家的夙願。

曾經數次去過這家毛紡廠,廠區看上去挺闊大卻顯得雜亂不堪。朝車間裡瞥去,像是織呢機的機器橫亘於車間。在乒乒乓兵的單調聲響中,幾位女工穿梭在機器之間……車間裡燥音頗大。日子久了,女工們都成了大嗓門。和人說話,像是在吵架。這種大嗓門現象,和我所在的那家造紙廠一模一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織機的單調聲響中,女工們逐漸老去。鮮花般的青春年華化做華貴的呢絨,和仿佛難以觸及的遙遠記憶。

當然,哈森完全可以和那些女工一樣,在織機旁干到年老。或是中途調換一下工種,做個車間保全工什麼的。但對他來說,無論調換什麼工種,工廠那刻板、單調的流長線生涯,都會對他的藝術靈感產生嚴重傷害。再說,為了畫畫兒,他常常遲到甚至耽誤了上班。他曾經苦惱地對我說,他家小屋的光線太暗。畫油畫,對光線要求嚴格。天剛一黑下來,即使開着燈,他也無法繼續作畫了。

對他的擋車工生涯,我了解的並不多。有關他的趣聞軼事卻聽到了不少。比方,某國要人曾經參觀哈森所在的那家毛紡廠。貴賓車隊行駛到廠大門口時,哈森恰好騎自行車從廠區出來。他徑直闖入車隊之中,險些釀出什麼大禍或造成國際影響……不知此事的真假。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我相信會是真的。

在廠子,哈森是位名人。除了會畫畫兒,他特立獨行的舉止,似乎更加引人注目。時隔多年,在一家醫院的病房裡,一位病友原來與哈森在同一個廠子。當我問起他認不認識哈森時,他連聲說,認識,認識。不過此時的這家廠子,與其他毛紡廠以及眾多國營企業的命運相同,在國有企業改革的大潮中或破產或被兼併等等。而我所在的那家造紙廠停產後也再沒開機,職工全員下崗……

舊城

哈森時常背個舊畫夾來舊城畫畫兒。舊城,我在這裡出生並且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城池並不大,大大小小的近百座寺廟曾經遍布全城。羊市、牛市、馬市以及各色店鋪曾經鱗次櫛比。供旅蒙商駝運的數十萬峰駱駝曾經麋集城內外。繁華而蒼涼,華麗而寒傖,洋氣而土氣,種種風情集於一身,這座塞北邊城便有了與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的風貌。

然而,此時的舊城早已不是彼時的模樣了。曾經遍滿全城的召廟,有些傾圮有些改建為學校或其他單位,唯有大召、席力圖召、五塔寺等召廟尚存。拉貨的駱駝早不見了蹤跡。旅蒙商當年的輝煌,成了舊城人泡燒麥館和茶館時的談資。許多老字號店鋪改了名兒或消失的無影無蹤。偶爾有老人談起某些老字號。他們會帶着複雜的表情說:去濟仁堂抓藥!去三元成打醬油!去崔鐵爐買菜刀!

但與新城相比,舊城的店鋪還是要多許多。新城人都喜歡來舊城買東西或逛街。舊城的深街曲巷,哈森喜歡畫這些老東西。他會來我家居住的小東街謝家大院,會在外院的我家和弟弟家坐坐。有時會去住在里院的堂哥家串門。也許那些蜿蜒於城池深處的古巷、青磚灰瓦的老屋、油漆剝落的老牌樓,以及瀰漫於城肆中的古老氣息,不僅可以激發出畫者的創作靈感,還是極好的創作素材。也許正因為如此,哈森才會常常來舊城的吧。當然,也還因為舊城有我弟弟和我的緣故。

堂哥曾請哈森為他的母親畫過一幅肖像畫。畫中的三嬸白髮蒼蒼、面容剛毅。其實,三嬸是個剛中有柔的女人。但那幅肖像畫,還是較好地抓住了三嬸的性格特徵。對某一畫作優劣的評價,我不拘泥於細支末節,而追求總體的感覺。我以為,藝術是一種審美情感的表達。它沖淡了庸常生活的機械刻板以及功利色彩,使我們感受到生活中柔軟和溫暖的一面,以及五彩斑斕的美,從而獲得一種超脫感和自由感。

哈森曾為我家畫過幾幅窗花。舊城有着成片的平房區。春節前,舊城人把黑乎乎的老屋內牆,用白土子刷成雪洞一般,並在老木窗上糊上白麻紙,再貼上花花綠綠的窗花,灰溜溜的老屋頓時變美變亮堂了。但哈森畫的窗花,並非市面上賣的色彩俗艷、花朵痴肥的那種。大紅的花、濃綠的葉,用油畫技法畫了出來,看上去有些怪怪的,但依舊招人喜歡。母親對其大加讚賞,連聲稱讚哈森畫藝嫻熟,油畫筆在白紙上飛快地旋轉……

白樺樹

和哈森多日不見了。炎夏的一天,我興沖沖地騎車從舊城到政府大院家屬區找哈森。他家的平房小屋屋門緊鎖。鄰居告訴我說,聽人說,哈森回老家了。我想知道他的確切去向,便來到他父親的家。老人也居住在政府大院家屬區,是一幢筒子樓的一樓。

據說哈森的父親年輕時曾經聚嘯興安嶺。當我見到這位傳奇人物時,他已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了。老人家身材魁梧,臉色紅潤,嗓音宏亮。從他健壯的身軀以及不凡的氣度上,仿佛仍舊能窺視到老人當年的豪氣。老人告訴我,他也不知道哈森去了哪兒。哈森母親則是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婦人。在我和哈森父親交談時,她用一種焦慮的眼神瞅着我,沒有吭聲。我心中不由生出某種憐憫,為哈森的老母親,這一位達斡爾老媽媽。

我再次見到哈森時,他從老家回來已有幾天了。他是來舊城尋找創作靈感和畫畫的,順便來我家小坐一番。我問起他的老家。他含混地說了句什麼,便沉默不語了。——他的老家大概是一處叫「莫力達瓦」 的地方。我猜想,也許哈森覺得他親眼看到的老家和自己心目中的老家並不一樣,才不願意談起自己老家的吧。

我卻沉浸在對哈森老家的幻想中。——剽悍英俊的達斡爾男人穿行於林雪原捕獵野獸,還去河中捕魚。勤勞能幹的達斡爾女人精心料理着家務,把草房子內外收拾着乾乾淨淨。當金色的餘暉貼在紅柳編成的籬笆牆上,山巒上的白樺林已閃爍着斑駁的光影了。夜色漆黑,屯子四周瀰漫着河流、森林和大山的神秘氣息。疲憊的人們圍坐於篝火旁,時而豪邁時而憂傷的歌聲從他們滾燙的喉嚨里飛出,生活的艱辛便全都拋擲於腦後了。

祖輩的山林情結鬱積於心。故鄉和白樺林是那樣的美好,哈森卻生長於繁華的首府城市。城市於他而言,就是故鄉或者老家。而心中的老家和白樺林,僅僅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夢。

他迷上了畫馬。每遇空閒,便跑到城北的賽馬場寫生。人總要為自己的心靈鑿開一個豁口。對於哈森而言,奔馳於遼闊大地的駿馬,或許能填補他心靈上的空白吧。當繪下那些帥氣的騎手和俊美的賽馬矯健的身姿時,他的心靈定在莽莽蒼蒼的山林里飛揚,祖先的血脈重新在他鼓脹的血管里汩汩流淌。

在哈森家簡陋的小屋,靠床的北牆上懸掛着他的兩幅油畫《馬》。——悠遠的紫色蒼穹、逶迤的鬱郁山巒、遼闊的碧綠草原、蜿蜒的銀色河流,色調略顯陰鬱的畫作里,仿佛積聚着亘古以來的巨大力量。然而,它們卻又是無比寧靜,仿佛亘古以來便是如此地寧靜……那些馬,紅馬,白馬,黑馬,或俯首或者仰望,默默地佇立。哈森從來不畫奔馳的馬。我無法理解這一現象。莫非只有佇立於蒼穹之下的馬,才能更好地表達出他的激情嗎?

哈森不是一個善於用言辭表達自我情感的人,更沒有所謂的藝術家派頭。雖然我時刻聆聽到他內心颳起的狂野和自由的旋風。這一種內斂或者外冷內熱的個性,表現在他的畫作上,便具備了同樣的表情和個性。——色調不夠明快,卻以一種寧靜的氣氛呈現於世。寧靜使人產生神秘感。並非刻意為之。猶如一棵生長於深山幽谷的白樺樹,茂盛而又不張揚,蘊含着內在的強大力量……

酗酒

假如哈森善於鑽營,也許很快就會成為馳騁於當地美壇的一匹「黑馬」。憑他的藝術才華以及他的畫作,至少會贏得當地美術界的認可,同時獲得「畫家」這一標籤。不是麼?一些畫技並不高超的人,不都自我標榜為畫家嗎?但世上沒有「假如」。學畫多年,他依舊默默無聞。他曾說,和他一起學畫的人,有的成為當地的大學美術老師,有的成了知名畫家,而自己……他苦澀地笑笑。

每當看到哈森這樣一位孤獨的畫者,我總會想起塞尚、梵高、高更。

尤為糟糕的是,為了畫畫,他常常上班遲到。時間一久,不被工廠紀律所容。他被開除了。幾經交涉,重新上了班,但調換了工種——從倉庫往車間運送原毛,是幹完就走人的苦力營生。但為了有時間作畫,他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一次,為籌備騎自行車長途旅行的事,我去那家毛紡廠找哈森。在廠區,我見哈森拉着一輛平板車,車上堆滿小山樣的原毛。他的額頭淌滿汗,上衣後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油畫顏料、油畫布、油畫框……畫油畫頗為費錢。買不起畫布,他就把舊衣服拆開,然後縫綴成畫布;買不起畫框,他就自己動手製作。一天,在他家的小屋,我見他手持着一把鋸子,正起勁地鋸製作畫框的木頭。他的一隻腳踩着擱在木凳上的朩頭,一隻手上下扯動着鋸子,儼然是一位技藝嫻熟的木匠師傅。

至於模特兒,他更雇不起了。他的妻子便充當了他的模特兒。他曾指着一幅畫對我說,畫中的那位女子就是以他的妻子為模特兒畫的。畫作那朦朧的藍紫色調優雅而詭異,使人聯想到暗流涌動的大海,或者幽暗神秘的原始夜空。優雅之中潛藏着某種令人心悸不安的東西——是對生命的焦灼和渴望?還是壓抑已久並且渴望爆發的激情?而我則從這幅畫中嗅到一絲神秘的味道,以及難以言喻的淡淡憂傷。

哈森喜歡上了飲酒。起初我以為,這是他性情豪爽的表現。後來發現,他的酒癮愈來愈大,以致到了難以自制的地步。一次,在他家,我看到,他的下巴纏着厚厚的繃帶。一問才知,醉酒之後,他騎着自行車在大街上行駛,被汽車撞倒。下頜骨摔斷了,門牙也被碰掉了一顆。

對於哈森這樣理智清明的人,對他的酗酒,我毫無辦法,只能勸說一番,但只不過是隔靴撓癢罷了。生活的鬱悶、事業的受挫、工作的不穩定……種種不如意,使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時候,他呆呆望着我,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欲說又止。甚至,連畫他也懶得去畫了。

他結識了新的朋友,是我的老朋友——家住郊區的建忠。他常去村里閒逛。建忠為他攪了一項活計——為村供銷社繪製招貼畫。後來,他還為我廠畫了兩幅矗立於廠辦公樓前的宣傳畫,掙了兩百塊錢。他請我下了一頓小酒館。哈森對喝酒毫不講究。沒有炒菜,就着鹹菜,同樣能飲不少酒。

後來,據說他和妻子開了一家小酒館。但由於城市拓寬道路,小酒館被迫關門。再後來,他嘗試着做些石膏像賺幾文錢。但不久便放棄了。而他在廠里的工作情況,我並不清楚。

他的內心似乎變得更加狂野不羈。或者他的內心被某種深切的痛苦或欲望所熬煎。他曾和一位綽號「哲學家」的朋友一同騎自行車去外地旅行。幾天後,「哲學家」先生獨自回來了,哈森卻從此杳無音訊。據「哲學家」說,他倆路上合不來,經常吵架甚至動拳頭,哈森便一個人走了。一個月後,哈森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瘦了些臉也黑了些,但看上去仍舊精神,只是似乎變得更加沉默了。——他去了貴州、雲南等許多地方。在少數民族村寨,那裡的女人對他說,我們這兒就缺挑水的男人……但哈森沒有留下來。到了廣州,他身上的錢花光了。只好找朋友借了些錢,才從廣州乘火車回到了首府。

關於他「失蹤」後的去向,同事李姐曾對我說,聽說他去日本學畫去了。李姐和哈森都住在政府大院家屬區。這一消息似乎比較可靠。只是我從來沒聽哈森講起過這等事,因而半信半疑。哈森旅行歸來後,這一傳聞自然不攻而破了。

我深深懂得,哈森苦苦尋覓的樂土,並非指向某個具體的地方或者事物。一座高山、一片大海、一泓碧水、一個美村,甚至一幅傑作,都不是。在他的心中,飛揚着人們難以企及的夢想,時而朦朧時而真切。金色的果實流淌着甘美的汁液,盛滿來自天堂的芳香。他追逐着遠方虛幻而又真實的天空……為了心中的夢想,他會捨棄掉一切,包括他心愛的繪畫。

但,城市畢竟是他的家。他肩上畢竟擔着家庭的重擔,兒子、丈夫、父親,幾重責任於一身。無論走多遠,他終究還是要歸來的。對於他,這似乎有些殘酷,也許是一種悖論或困境。

城市的屋檐下

一天,我去找哈森,他的妻子不在。哈森正一個人合泥搭蓋一個小棚子。小棚子搭在他家小院的一個角落。他準備做一次旅行,出行前要把它搭好。他把泥團用鐵鍬抺在小棚子的牆上。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對他的頻繁旅行會做何想。居家過日子,需要錢。但對他的家事,我不願意主動過問。

春節的一天,我去給哈森拜年。他的小弟從外地趕回來和哥嫂一起過年。小弟是位身材修長的小伙子,據說在草原上辦了家牧場。有趣的是,除了這個小弟弟,哈森的哥哥和大弟弟都擅長音樂。哥哥的二胡演奏美妙極了,我曾經聽過他拉的二胡名曲《江河水》。那如訴如泣的優美旋律,令人潸然淚下。但是,他總是拉《江河水》這一支曲子,單位的人都聽膩歪了。他的大弟弟則擅長吹小號,是盟市級歌舞團的小號演奏員。

他的小弟卻對文學情有獨鍾。那天晚上,在哈森家狹窄的屋子裡,擺了一張摺疊桌子,上面擺滿各種菜餚,是哈森的妻子一手打理的,哈森也打下手。席間,大家舉杯祝福新春快樂。後來,不知怎地就談起了文學,李白、杜甫、莎士比亞、歌德、加繆、薩特,最後談起了卡夫卡和他的小說《變形記》。哈森的小弟興致勃勃地和我探討起這部作品的主題思想。顯然他讀過這篇小說。

有一天,我在哈森家見到了他的大弟弟。他從一家盟級歌舞團調到了首府一家文工團。這位小號手見哥哥的生活陷入困頓,準備將自己的那件皮夾克賣掉。我提議和他一起去火車站一帶去賣,那裡人流不斷。在站前廣場,我倆吆喝了半天,卻無人上前搭腔。那是一件真皮黑色短款夾克,一看就是好皮子。皮夾克沒賣掉,最後,我倆悻然地離開廣場。夜色已深。那晚,我留宿在他家。那是一間空屋子,暫時還沒住人。

哈森依舊常來舊城遊逛。有時他來我家,說是借幾塊錢喝酒。也許要在小酒館小飲一番。某天深夜,我們被窗外的喊聲驚醒。有人大聲問道:「你們認識哈森嗎?」母親應了一聲,那人也便走了。事後我們猜想,那天晚上,也許哈森醉酒後在舊城的街頭遊蕩。被巡警誤以為是小偷,遂找人來作證。

對哈森的酗酒,我懷着既同情又厭煩的心情。原因似乎很簡單。——我希望他振作起精神作畫,也曾勸說過他。但似乎並不起作用。而我確實沒能力幫他擺脫困境。

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夜,哈森步履蹣跚地來到我家。看他渾身酒氣的樣子,我忙給他沏了杯熱茶。待了會兒,他說要回家。擔心路上出事,我勸他酒醒後再走。他不肯。於是,我便送他回家。騎車至舊城北門外清真大寺,他怎麼也騎不動了。我扶着他來到大寺大門下面避風。頭頂上,寒星閃爍。屋檐下,他舌頭僵硬地說,他要在這兒過夜。我急了,那非凍僵不可。待了會兒,他似乎清醒了些,嚷嚷着要回家。我要送他,他依舊不肯。他搖晃着騎車走遠了。我目送他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後來,那些破舊的小平房大概要拆除,他和家人便搬進了樓房。一次我要在新城參加一個暑期文學培訓班. 為方便,便來哈森家借住一宿。他請我喝酒。一盤鹹菜和半瓶酒,兩人邊聊邊飲。他的兒子,一個帥氣的小男孩,大約少見生人的緣故,見到我,鑽到桌子底下不肯出來。我蹲下身,和他打着招呼。慢慢地,他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曾寫過一篇關於我和哈森的文章,發表在首都一家報紙的副刊上。哈森來我家,我找出刊登這篇文章的報紙。他接了過去。讀後,他許久沒有吭聲。之後,他指着文章結尾處那幾行文字,點點頭。——「無論他走向哪裡,他的山林情結,都將使他在城市中永遠找不到自我人生的坐標。城市,對他來說,是陌生和疏遠的。而山林,則是一個古老、遙遠的夢……」

許久沒有哈森的消息了。我知道,無論身處何方,他都會有一種身處異鄉的飄泊感。徘徊於燈紅酒綠的城市街道,他像一個失去故園的孩子。仰望滿天的星斗,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個長滿白樺林的老家或者故鄉,只是一個遙遠和陌生的夢。他將走向何方?也許,他正安憩於一片茂密的白樺林中。頭上鳥雀啁啾,身畔野花盛開。溫暖的秋陽沐浴着全身。而此刻,我的一顆心則飛馳到莽莽群山中,與他像平日裡那般地聊天。

若干年後,我路過城南一條新修的寬闊大道。一位園林工人正在修剪綠地里的樹。我指着其中的白樺樹問:「那些樹咋不好活呢?」 這位工人答:「真是,真的不好活呢。」 真的,為啥不好活呢…… [1]

作者簡介

謝榮霄,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散文家、自由撰稿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