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王小義)
作品欣賞
堂弟
王聰,小名聰聰,我一個堂弟,是河北里四爺而春之孫,六大定瑞之子。
要他時正趕上計劃生育最嚴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六大和六嬸整天跟打游擊似的,東躲西藏,為此我四爺和四奶沒少被關在大隊部小黑屋裡反省,牛羊充公,三間瓦房也多次被夷為平地,後來只好在地頭搭了茅草庵棲身,扒着省力,再搭也不費事。可謂得之不易。因小我十多歲,等他上小學時,我已經在城裡上高中了,後來又上大學,平時見面次數很少,只有在過年去他家拜年時才能見着。那時,我四爺四奶是村里輩份最高最年長者。他很害羞,總是怯怯地躲在爺奶身後磕着瓜子或者吃着糖,直到四爺把他從身後提留到我面前,摁着肩頭站定後,對他說「這是你二哥,叫二哥。」他才低着頭,極不情願地嘟囔着說「二哥新年好!」說完又立馬躲起來。聲音極小,沒幾人能聽得清,惹得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說他害羞得很,像個女娃。我們沒有深交,他對我很陌生,我對他也不甚了解。
我過司考那年暑假,去他家玩,他已經上了初中,個子比我低半頭,白白淨淨,平頭闊臉,濃眉大眼,高鼻樑窄下頦,說話不緊不慢,看上去很斯文。我當時一驚,他凝聚了六大和六嬸的全部優點,算得上我們這一輩中長得最排場的了。心裡替六大和六嬸高興。六大經歷的事多,肚子裡故事也多,泡上茶,話匣一打開就閘不住,眼看天色將晚,六大說「晚上別回去了,咱叔侄們喝點。」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跟六大喝過酒,加上很想跟了解一下堂弟,就答應了。六大便交待六嬸「上街去多買點菜,再買條大鯉魚,晚上我露一手。」六嬸推出電車,剛到門口,六大又說「順便先去跟三哥三嫂說一聲,晚上庚不回去吃了。」 六嬸答應着騎車而去。
「聰聰,別干坐着,你跑跑腿,去把你大伯、四伯、兩個華爺,山娃大河娃大,南哥川哥,都請來。晚上一起熱鬧熱鬧。」
六大講義氣,年輕時憑這帶着馬戲團幾十人走南闖北,叱咤一時,喜喝酒,總愛越熱鬧越好,支派堂弟去請人,堂弟二話不說,站起來就挨家請去了。傾刻間,人員到齊,六大去灶火里忙,我們幾個坐在堂屋門前的院子裡抽煙、喝茶,大聲說着不着邊的閒話。農村人嗓門大,可能與從小喊叫牲口有關,無所顧忌,扯着嗓子喊,時間一長,練就了大嗓門,這毛病工作後偶爾冒出來,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出身。堂弟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椅上,挨着我四奶,朝着北邊的公路,磕着瓜子,從不插話,只有在我們嗓門特別高時,他才朝我們乜斜一眼,像提醒,僅一眼而已。好像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很不屑。晚上吃飯時,無論我們怎麼讓,他就是不上桌,在灶火里陪着四奶六嬸吃。只有在四奶讓他給我們倒個酒時,才極不情願地走近,拿起酒瓶就要給大華爺倒酒,大華爺擋住了,開玩笑說「老規矩,給別人倒酒之前,自己先喝仨兒!」堂弟很為難,半彎着腰,漲紅着臉,看着六大不知所措。大伯解圍說「娃們喝啥酒,還在上學。能給咱們倒個酒就很不錯了,別為難他,來!先給大伯倒個。」剛要倒,六大又發話了「喝酒也得從娃娃抓起,要不然長大了吃虧。這樣吧,你用爸的杯,隨便點下就成。」堂弟無奈,左手執盅,右手握瓶,點有四分之一,頭一仰,一干而淨,然後放下酒盅,一抹嘴,乾脆利索之極。辣得嘴一咧,眼一擠,嗆得扭頭咳嗽了幾下,滿臉通紅通紅。我們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不知道如何勸酒,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說「華爺,我給你倒一個!」「大伯,我給你倒一個!」 「二哥,我給你倒一個」… … 他按照輩份從大往小挨個倒,又雙手端起一一遞給我們,重複着這同一句話,只是稱呼不同。我們自然一飲而盡。六大笑眯眯地看着,看得出,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倒了一圈,放下酒瓶,又回到灶火。
六大越喝越來勁,一箱六瓶白酒干光後,都已七八成醉意,沒人同意繼續喝,他也開始兩眼打踅,捋不直舌頭,還要邁着打顫的腿去房屋裡拿酒,我們誰攔跟誰急眼。當他從床底下又摸出兩瓶,拎着剛到堂門口時,正撞上堂弟,堂弟伸手奪下酒瓶,「喝喝喝,就知道喝!」說完氣咻咻把酒往屋裡床上一扔,哐地又把房門關上,搬個小椅又坐到堂屋北門口,望着門外黑洞洞的路發呆。六大的臉由紅漲成了紫,跟豬肝似的,嘟囔說「這孩子,越大越不像話,管我。」說着又要轉身回屋去拿,這次我死命拉着,說什麼也不讓他再進屋。我怕他爺倆兒要真幹起來,不好收場。六嬸慌張着跑進房屋,仔細檢查一番後出來說「好懸,幸好沒爛,下次喝吧。」我們趁機勸六大,算了算了,喝多了傷身,聰聰也是為大家好,今晚我們已經喝的不少,已經盡興。散場時,堂弟一直送到我爹家的房後才回去,路上一個勁地跟我們道歉說,不是針對我們,怕六大喝多,千萬不要往心裡去。誰讓都是一家人呢!當然都理解,沒人計較。六大的嗜酒毛病,我四爺四奶一輩子都沒管住,六嬸大半輩子也沒管住,老了老了卻被堂弟管住了。這是堂弟頭一次留給我的印象,深刻至極。
那年我回去結婚,一老家的把自家的茶壺、小椅都拎來幫忙,堂弟也在其中,已經跟我差不多高,甚至比我還莽壯些。那陣子還沒興包席包桌。抽空我問他「在哪上學?」他搖搖頭,「早不上了,免強初中畢業。」又問他在哪裡做事,他說在城裡瞎混。我想讓他到深圳來,他搖搖頭。此時,我一個初中同學是鄉里武裝部的頭頭,別人當兵從請村裡的幹部一直吃到鄉里,末了花萬兒八千還不一定能去成。就跟他說,「想不想去當兵?只要你體檢通過,不用花一分錢。」他沒有立即回答,猶豫一下,說回去跟六大六嬸商量商量。正好六嬸走來,我就把這個想法說了,六嬸問我當兵是不是很苦,當完兵是不是還得自己找工作等等,我還是傾向於去當兵,至少可鍛煉一下,但最終沒能當場定下來。這年春節,六大六嬸還掂記着堂弟當兵的事,親自到我家,又問了許多與當兵有關的事,末了我說「不急,等你們決定讓聰聰去當了,提前說一聲,我給我同學說。」此後幾年,我一直沒有接到讓他去當兵的電話,自然他也就與當兵無緣了。
臨近2020年春節,我又早早地回了老家,沒幾天,疫情從武漢漫延開來,村里外出的路中間全被堆滿了土,交通徹底阻斷,接着村委又挨家挨戶發了書面通知,年下不得出入,不得走親串友。鍋已經下了,走親戚的年貨也已備齊,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無奈何,只能自家享用了。好則農村不嚴重,也沒聽說哪個鄉有病例,我只能習慣性地去附近地里的溝上路上瞎遛達,搜尋兒時的記憶。一天黃昏,我剛回到門上,看見母親蹲在紅薯窖口往盆子裡撿紅薯,火紅的晚霞映紅了整個村莊,也映紅了母親渾身,我問現在冷的不行,弄它幹啥?母親說河北里的聰聰想吃。我也沒有多想。
為了省電,農村院裡的電燈很少有亮通宵。我家與六大家隔河而望。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八,夜裡起來方便,發現河對面六大家二樓的燈一直亮着。我感覺很奇怪。早上吃飯時,我問母親,我伯咋還沒起來?平常父親吃飯很守時的。母親一聽,把塞進嘴裡的筷子緩緩抽出,又吐出嘴裡的紅薯疙瘩,哽咽着說,夜黑兒聰聰走了,去河北幫忙照看去了。母親的聲音極細極弱,對我卻如晴天霹靂,我哇地一聲,放下碗筷,哭着奔向六大家。他平躺在床上,枯瘦如柴,眼窩深陷,雙目緊閉,僅剩六七十斤。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我心目中我們這一輩人中長得最排場的那個堂弟。心如刀絞,匆忙蓋上,不忍再睹。我問四奶,得的是什麼病?四奶泣不成聲說是白血病,跟你那個在南昌當官的五爺一樣,這些年,已經花光了家裡的全部積蓄。為什麼就不能早跟我說一聲呢?!
再過二天就是2020年的春節,這個年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三十齣殯那天,我夜裡無端的發高燒,多想去送他最後一程,可四肢無力,強拄着小椅,倚着門框,心裡焦急,傻傻地望着門外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的雨。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朦朦朧朧,模糊不清。寒風剌骨,不停地刮進堂屋,小侄女嫌冷,幾次要來關門,被我無端呵止,她哪裡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將近中午,我柱着棍子,強承着蹭到六大家,送殯的隊伍陸續歸來,衣服都濕淋淋的。按照風俗,中午是要管頓飯的。好則有包桌,挺省事。雨一直下,時斷時續,淋淋拉拉,從早上一直下到天黑。晚上,聽母親說,上午全村老少不顧泥濘,跟着出殯的隊伍,抹着眼淚,淋着雨,緩緩的,隊伍拖得很長很長,一起往東坡的墳園送行。一向好強的六大和六嬸,步履蹣跚,悲痛欲絕,幾度暈厥,不得不在女婿的攙扶下免強前行,渾身濕透。
初六晚上,在中哥家喝酒,我們都寬慰六大,你們父子緣分就這麼長,這是聰聰的命,閻王叫他三更去誰敢留他到五更,你也盡力了,沒有虧得他。走就走了,誰也攔不住,我們還得好好活着。時代變了,再看看北京那些大官也都是一個獨生閨女。等等。六大啞着嗓子,頻頻點頭,有人敬酒時他喝,沒人敬酒時他也喝,眼看冷場時他敬大家喝,不住地喝,強顏歡笑,滿面通紅。舉杯消愁愁更愁。那晚,我發現六大的頭髮幾乎白完。已為人父的我,理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情,明白他心裡的痛。再怎麼着,農村重男輕女的習俗還在。一向酒量很大的六大,那晚,沒喝多少就酩酊大醉,無法行走,我把他的左胳膊搭在我肩上,我右胳膊攬着他的腰,吃力地,半背半攙着把他送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在絮叨着,哭着。
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封了路,也封了村,不讓走親戚,改變了幾千年來春節走親串友的傳統。回村過年的人都滯留了,何時解封,何時能走?杳杳無期,心急卻又無法。村里只留一個出口,大隊幹部親自設卡值班,六親不認,不許進也不許出。鄉里的宣傳車,拉着大橫幅,放着大喇叭,嗚哇嗚哇的,一天無數次出沒穿梭在鄉村之間,如臨大敵。時光流水匆匆過,人生難得幾日閒。鄰家侄子東東每天中午在門前的河裡支起魚杆垂釣,他是聰聰的髮小,很鐵。雖已立春,仍天寒地凍,但站在太陽地里哈哈手搓搓臉跺跺腳也極舒服。女兒在家憋不住,非鬧着拉我去看釣魚,其實她對農村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十分好奇,尤其喜歡看我站在岸邊用爛瓦片撇水花,因為瓦片速度快,就在水面上像只輕盈的小鳥似的往前潑命地奔跑、跳躍,最後在遠處的草叢樹枝中一頭扎進水裡,蹤跡不見,留下一連串的漣漪,一漾一漾,慢慢展開,越來越大,直到水面恢復平靜。每一次,她都拍着小手,蹦着,大聲呼喚着,顯得十分開心,然後又遞我一個爛瓦片,讓我繼續撇。我拗不過,牽着她的小手沿着河邊,踩着雜草,去找東東。東東說,天太冷,不吃鈎,實為曬暖,消磨時間而已。聊起堂弟,東東眼淚絲絲,滔滔不絕,又給我講起了他的許多往事,末了說,多好個娃,命咋恁苦,怎麼會這樣呢!太可惜!這個年,因為疫情,因為堂弟,我們過得都很鬱悶,很沉重,是我由生以來過得最差的一個年。
轉眼已三年多,這期間我每次回去,六大六嬸一見我就嘮叨,真後悔那年應該讓他當兵去,說以後再沒人管他喝酒摔他的酒瓶子了,再沒人幫他跑腿了… …。每一句話說完都扭過臉去拭淚,不停地擤鼻涕,順手往旁邊的樹上或者腳後跟一抹。分手時,眼睛似燈泡,又紅又腫,但後悔又有什麼用。人生本就是一次單程旅行,目的地是死亡,沒有如果,也沒有後悔藥。心想,以後再也不跟他們提堂弟的事。也聽六嬸說,六大有酒癮,此後更大了,天天都喝,還常常一個人在家喝悶酒,誰也勸不住,六嬸陪在旁邊默默地掉眼淚。六大喝醉了就抱着我四爺、堂弟的相片哭,哭累了就睡,一睡就是一整天或者一整夜。每當此時,六嬸都小心翼翼,不敢睡的太沉,一有動靜就拉開燈,仔細查看一番六大後又躺下,一夜黑得起數次。
年年歲歲月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又是一年春節至,今年我又早早回到老家過年,所幸廿八政府發文允許燃放煙花爆竹,除夕夜裡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和淡淡的硝煙味兒,感覺特別得勁,使沉寂多年的春節又有了些許年味兒,但村里老人一年比一年凋零,所遇熟人一年比一年少。三年期間,新冠一直未被徹底消滅,但毒性已弱,像魔鬼一樣飄忽不定,時不時地在某個地方露頭,製造一片恐慌,因此有人升官,有人丟官。再過幾天就是清明,想起先人,想起堂弟,想起送他最後一程那個飄雨的冬天,窗外和煦的日頭也溫暖不了我冰冷的心。人常說,夫妻是緣分,父子是緣分,一家人是緣分,緣盡人去,有長有短。堂弟短暫人生,如流星划過夜空,曾為我們帶來莫大的期許與歡樂,也留下無盡的回憶和憂傷。又怕數年後,村里再沒人能記得他,提起他,如同他從沒有到這個世界上走過一遭一樣,心裡又有一種莫名的惆悵,久不能寐。遂以此文悼之。
那年,堂弟王聰僅二十四歲,未婚。[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