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沙柳河畔(曹啟章)
作品欣賞
夜宿沙柳河畔
這都已經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兒了。
那年的夏天,我們一行十多人乘坐縣民政局的北京吉普車和「青海湖」牌車去青海湖遊玩。
汽車一翻過日月山,遠處就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了一道蔚藍的顏色,越往前走,顏色也就越來越濃重,仿佛與天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記得有一位作家曾這樣描述說,青海湖的顏色,因天空中雲量的多少、厚薄和光線的強弱不同而變化着。有雲時光線弱,湖光呈青藍色或墨綠色;無雲時光線強烈,湖水呈綠色或淺藍色,奇妙無窮。這是因為觀看湖水的遠近不同而呈現不同的顏色,近處為碧綠,再遠一點呈現為墨綠,再遠一點就變成了淺藍,更遠時與天色一般的蔚藍了。
恰巧今天的天氣格外好,遼闊無垠的天空就像被人拿清水洗過了似的,湛藍湛藍的,遠處的青海湖此時逾加顯婷婷娜娜,楚楚動人。見此美景,全車的人似乎都被驚呆了,誰都不再說話,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前方。
「哇!這就是青海湖?這麼壯觀,這麼美麗,這麼雄奇,這麼叫人不可思議,我做夢也沒想到哇!」車上年齡最大的、縣上比較有點名氣的鄉土作家高先生激動得滿臉泛光,手舞足蹈,嘴裡噴出了一連串的排比句。
「我說高老師呀,你今兒寫青海湖,明兒寫青海湖,原來你還沒來過青海湖?那你是怎麼窩在家裡編的呀?要知道,作家不深入火熱的生活,不深入實際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呀!」年齡最小的、單位里的會計小馬伶牙俐齒地抑鬱高老師,一臉怪怪的神色。
「嗯,嗯,那都是我根據別人的文章和有關資料瞎編的唄。瞧我這副寒酸的樣子,路又遠,沒有車,哪有條件上這來呀?做夢都不敢想。咳,今兒,今兒終於圓夢了。」
高老師極力辯解,蒼老的臉上都有點赧紅了。他說罷,不再理會大家,顧自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擰開鋼筆帽,邊觀賞,邊飛快地劃拉了起來。此時,他的神態,就像一個久久地跋涉在茫茫沙漠里渴急了的人猛然見到了不遠處一泓清清的泉水,竟是那麼專注、那麼渴望,那麼迫不及待,甚至還有些許的貪婪。也像是一個餓極了的人猛然見到了一桌美味佳肴,竟是那麼激動,那麼亢奮,那麼急切,甚至還有些飢不擇食的樣子。
在坑坑窪窪,滿是砂礫的公路上汽車嘶吼着奮力前行,揚起的滾滾灰塵罩住了跟在後頭的幾輛車,「嘟——嘟——」,後頭的車喇叭打個不停,但因路太窄很難超越過去。我們是早上八點多鐘從湟中出發的,直到下午五六點鐘汽車才搖搖晃晃地停在沙柳河邊的一片草灘上。
大家下車,駐足河邊,舉目四望,遠山、近水、石堆、沙柳盡收眼底。
沙柳河發源於青海省海北州藏族自治州剛察縣第一高峰桑斯扎山麓,全長95公里,流經縣城後注入青海湖,流域面積1320平方公里,是中國唯一能觀賞裸鯉「湟魚」回遊奇觀的最佳景點之一。
每年夏天的6——7月份,青海湖湟魚(裸鯉)逆流而上,它們密集成群溯河回遊至剛察縣境內的沙柳河、布哈河、泉吉河內受精排卵,演繹着生命延續的奇蹟。
沙柳河是流入青海湖的最大河流之一。每到湟魚產卵季節,數不清的湟魚便布滿了河道,層層疊疊的湟魚使河道沸騰喧囂起來。在淺灘處,大量的湟魚背鰭露出水面,奮力向前遊動,好似千帆競發,萬船揚帆……產卵期的「半河清水半河魚」的奇特景觀在青海湖幾條入湖河流中同步上演了。因此,在世居此地的藏族人中間就有了「騎馬涉水踩死魚」的說法。
湟魚之所以要洄游產卵,是因為在青海湖高鹽度、高鹼性的水體中它們的性腺無法正常發育,更無法完成傳宗接代的神聖使命。因此,湟魚只有選擇以生命為代價的艱苦跋涉——洄游產卵,堆雲聚霧似地湟魚爭先恐後,紛紛攘攘,溯源而上將卵產在淡水裡,然後再游回湖裡。它們當中有一部分由於一路顛簸,精疲力盡,永遠地留在了河裡,但它們引以為豪的是勝利地完成了生命的偉大轉換和子孫後代的順利延續。
眼下正是盛夏季節,河邊枝幹泛紅的,為數不多的沙柳樹葉婆婆娑娑,迎風搖曳,似乎在招手歡迎遠方的來客。沙柳河水疊玉堆翠,洶湧澎湃,一路豪歌奔向浩瀚的青海湖的懷抱。放眼望去,河裡有厚厚的一層湟魚遊動的身影,它們或上游,或下洄,忙忙碌碌,穿梭不停。沙柳河上也有許多鳥兒在覓食,被人們稱作「大鳥」的海鷗從白雲間箭鏃一般俯衝下來,一頭扎入湖中,撈起一條還在掙扎着的湟魚,倏地又飛向天邊……
站在河邊,望着河裡游弋不停,密密乍乍的魚群,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有了想一嘗湟魚美味的念頭,但苦於手中沒漁網,也沒魚鈎,只能舔舔舌頭,咽咽唾沫,望魚興嘆了。
正彷徨間,忽然一眼瞥見上游里有一個人正在張網捕魚。只見那人把褲腿卷到大腿根里,先將一根粗粗的木棒在這頭河流的最窄處深深地插下去,再將漁網的一頭牢牢地拴上,然後扯着拴了若干塊石頭的漁網遊到河對岸再如法炮製。估摸過了半個鐘頭後,那人把網下好後就扭頭走了,估計待會他就會回來收網的。
嘿嘿,這不就是天賜良機嗎?司機老史和出納員小張馬上脫掉長褲鑽進河裡起網。網起起來了。在夕陽的輝映里,十多條大人胳膊粗細的湟魚通身閃耀着金黃色的光暈在網上撲騰,掙扎。我親眼見了青海湖裡的湟魚後就有些納悶了:為啥市場上賣的一些湟魚的顏色是黑色或是土黃色的,沒有這麼漂亮呢?難道那些不是青海湖裡的?魚被一個個地摘下來了,有多半桶,足夠我們嘗鮮了。魚有了,但這漁網放哪呀?我們又不會下網,待會魚網的主人來了定是一場麻煩。乾脆,做「賊」做到底,反正青海湖再不會來第二趟,即使來了也不會再到沙柳河邊!我們把漁網摶起來塞進河邊的一個洞洞裡,再拿幾塊石頭堵上,還潑了些水。如果不詳細看,根本看不出絲毫的破綻來。我們拉上魚,驅車到離沙柳河很遠的地方去品嘗住宿了。
很快,火點着了,水燒開了。我們把魚去鱗除髒後燉了,沒有其它調料,只放了點青鹽和花椒。不多會兒,魚熟了。就着沙柳河水燉出來的湟魚實在是香得幾乎要拔掉人的舌根子,至今我還覺得那是我這半輩輩里吃到的最香最香的魚!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地搶着吃,誰也不讓誰。眼看鍋里的魚快沒了,老朋友老景轉遠了還不來,我就趕緊給他搶了一碗。老景回來了,他吃了頭一口後就說,「真香!實話香。謝謝老曹,要不然我就枉來一趟青海湖了!」
那些魚當中有一條魚太漂亮了,紅紅的腮,通體泛金黃色,黑黑的魚鰭,白白的肚子,明亮明亮的眼睛,殺它真不忍心。我就央求殺魚的司機老史把它留下,帶回去養一陣子。老史也就順手遞給了我,我把它放在一個塑料桶里。沒想到第二天返回湟中時汽車跑到離海晏縣還有十多公里的地方沒油了,拋錨了,大家傻眼了。此時,縣民政局的劉會計自告奮勇要去海晏縣民政局借汽油。她說,都是民政局,不會見死不救吧。大家就幫她攔了一輛拉湟魚的大車直奔海晏縣。
這時候正是中午時分,毒辣辣的太陽曬得人根本就沒了精神頭兒,你想避個賊賊的陽光吧,路邊連一棵樹都沒有。就在司機搗騰汽車的當兒,塑料桶倒了,水倒掉了,跟前也沒有水溝,根本就沒辦法弄水。那條魚在桶里大張着嘴,擺動着尾巴,很吃力,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不忍心,隨手拿起一個啤酒瓶打開給它灌啤酒,魚張大嘴,艱難地吞咽着。就這樣,走一陣,灌幾口,灌幾口,再走一陣,我一直把它帶到了家裡。後來,那條魚掙扎着活了兩三天後也就死了。
再說,在沙柳河邊吃罷湟魚後,夜幕就像一口大鍋扣在了人們頭上。因為還離得遠鳥島是肯定去不成了。我們就住宿在一片草灘里。這裡,精明的藏民們已經開始經營「帳房賓館」了,黑牛毛的、白帆布的、藏式的、蒙古包式的應有盡有,收費也不是很貴,只是衛生條件不怎麼樣。但到了那廟就上那香,到了那山就唱那歌,我們也就只好將就了。
我們訂了兩頂帳房,一頂黑帳房,一頂白帳房,男女分開來住。
一切安頓停當後,草原上的晚餐開始了。
在明亮的電燈光亮里,在熊熊的牛糞火光的映照下,漂亮俊美的藏族女服務員婷婷娜娜,踩着碎步首先端來撒了青鹽的羊肝子和羊心。俗話說,「今日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還沒熟透,略帶點血的羊肝子味道真的很香。緊接着,端來了大塊的,依舊帶些血絲絲的手抓羊肉和煮好的血腸、肥腸和羊「筏子」(一種羊腸子的做法)。肥肥的,白裡透紅的,冒着熱氣的肉上放着幾把刀子,是用來割肉、剔骨的,帳房裡頓時瀰漫了草膘羊肉的香味兒。我們這些人吃肉從來就不會用刀子,弄不好還會把手割破。於是,每個人就毫不客氣地攥上一塊大嚼起來,油,滴滴答答地灑在胸前,灑在大腿上,也忘了擦以擦。最有意思的是吃帶血的血腸了。這血腸子的煮熟度大概只有四五成,男人們見了欣喜若狂將一截腸子的兩頭捏住,左手裡的一頭放在嘴裡,右手把另一頭舉得高高地直接往嘴裡倒,邊咽邊說。「好吃,真過癮!」紅紅的血從嘴角里淌出來,滴落在衣襟上也顧不得擦。從沒見過這種血腸子和這種「吃法」的女人被這情景嚇得緊閉雙眼,轉身逃出帳房,乾嘔起來好長時間不敢回來。再端上來的是酥油、炒麵、曲拉,還有白、黑糖和冰糖。我們當中上了年歲的,從小吃過炒麵的人三下五除二拌好炒麵就着酥油茶津津有味地吃開了。而幾個小年輕也想嘗嘗炒麵的味道,但就是怎,惹得服務員捂着嘴笑個不停。第三道飯是羊肉麵片,除了羊肉,裡頭還放了蘿蔔、芹菜,熗了草原上特有的野蔥花,香得人直咽口水。無奈,前兩道菜吃得太飽了,肚子裡幾乎就沒了空隙。多數人干瞪着眼,也有的人舀了點清湯喝。
吃飽了,喝足了,就開始划拳喝酒,唱歌,跳舞。文工團員出身的劉會計打頭炮,亮開嗓子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歌聲明朗嘹亮,悠揚婉轉,飄出帳篷,飄向草原,飄向浩渺的青海湖……年輕時上過舞台的張副局長趁着酒興來了一段《探戈舞》。他搖頭晃腦,跳得如痴如醉,還有點瘋瘋癲癲。大家卻看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因為這種國際流行的舞蹈當時我們都沒見過。
「怎麼樣,還可以吧?」舞罷,張副局長歪着脖子問大家,希冀得到好的評價。
「好啥好,像得了雞爪瘋,打擺子!」司機老史評價道。
「你們知道啥哩。我跳得是探戈,它最初開始於非洲,後來流行於歐洲,是標準的國際流行舞。算了,算了,我陽春白雪不跟你們這些下里巴人計較!當年我還是城裡中學裡的跳舞王子。」張副局長說完,一副似乎受了委屈的神情。他猛地灌了一大盅白酒,喉結「咕嚕」兩下就咽下去了。
「啥,你還是跳舞王子?別吹了吧,我看你五大三粗的,熊抱還差不多!」一旁的小馬冷不丁來給了一句。
「熊抱就熊抱,我先抱抱你!」張副局長打着趔趄朝小馬走去。小馬見狀,嚇得「嗷」地叫一聲躲到劉會計的身後去了。
漂亮的藏族姑娘央措頭戴火紅色狐帽,身穿天藍色的藏袍,舞動兩隻長長的手臂跳起了藏族舞蹈,唱起了耳熟能詳的著名的藏歌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她人端莊美麗,嗓音穿雲裂石,身段曼妙迷人,大家都被她的舞姿和歌喉深深地迷住了。時間仿佛在這裡停止了,空氣也似乎在這裡不流動了……
「我們再整個篝火晚會吧,要耍就耍個痛快!」有人還嫌帳篷里玩得不盡興,就提出了這個建議。大家熱烈響應。
篝火點起來了,熊熊的,亮亮的,映紅了帳房頭頂里的天空。火堆里燃燒的有木頭,有廢舊的汽車軲轆,還有破爛的球鞋掌子、破了的塑料臉盆和塑料瓶子,焦臭味不時地鑽進人的鼻腔里,只想打噴嚏。通紅通紅的火焰絞扭着,撕扯着向夜空深處升騰。火焰里有無數的蚊蟲上下翻飛,樂此不疲,有許多飛蟲的翅膀被燒了,斜着身子紛紛落進篝火里化作了青煙,有的還在飛舞。隨着「噼里啪啦」的響聲,火星星也四處飛濺,驚得人們連連後退。《毛主席的光輝》、《北京有個金太陽》的樂聲響起來了,大家圍着篝火盡情地唱啊,跳啊,跳啊,唱啊,全都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就在大家興猶未盡之時,我信步走到了一條小河邊。遼闊的草原在暗夜裡愈加顯得空曠、寂寞。我抬頭仰望,無垠的天宇浩浩渺渺,寬闊無際的天河似乎在洶湧奔流。北斗星、牛郎織女星、三星,還有無數的星星眨巴眨巴着眼睛,俯瞰着黑洞洞的大地。喧囂了一天的草原此時也像嬰兒般靜靜地熟睡了,只有一陣比一陣凌厲的夜風從遠處呼嘯着刮過來,又呼嘯着刮過去,高高的蓆芨草和蒿草發出「嗚兒,嗚兒」的嘶鳴聲。極目望去,夜晚的沙柳河宛如一條飄帶,泛着光,一刻也不歇地摸黑流向她日夜要去的地方。不遠處,傳來了一聲接一聲的嚎叫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遙遠,時而臨近,聽得人心裡發憷,腿不由地打顫。突然,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我身後跑來,幾乎是擦着我的大腿一晃而過,瞬間就沒有了蹤影。是狐狸?是狼?是兔子?我不得而知,只是心狂跳不已。側耳聽,從很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如雷般的轟鳴聲,那是青海湖在咆哮,在喧囂,在逞威……[1]
作者簡介
曹啟章,青海湟中縣人,退休幹部。曾為湟中一中語文教師,後從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