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李東輝)
作品欣賞
夜歌
友情之外
又是一個無風有雨的春夜,世界甜甜地睡着。歌廳酒樓閃閃爍爍的彩燈,是城市夢的舞蹈。我沒有舞蹈的夢,只有手中的筆,在潔白的稿紙上輕輕犁動,趁着這知時節的好雨,翻鬆着板結已久的土地。或許,我還能從空癟的口袋裡摸找出一兩顆可以發芽的種子,撒進這片貧瘠的苦土。
筆尖在寫字模板的長條格子裡划動,仿佛一葉孤舟,在那條古老的河道里無目的的漂流,這是一條永遠的夜航船。許許多多的故事都是在這蒙蒙雨夜裡發生的,都是被那些趕夜路的人帶進這條船里來的——琢璞,便是這個雨夜的故事中人了。
他幾乎是跟雨同時到來的。不同的是:雨從天而降,他則從省城而來。
下午,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已到了這個城市,晚上就來看我。於是,又體味到了等的心情。十年的失落,十年的找尋,希冀行將成為一條流到盡頭的內陸河,那最後一滴水就要被浩瀚沙海的巨蛇舔噬殆盡了。
雨來得很從容,款款的,如走上紅地毯的新娘;琢璞來得也很從容,輕輕的,任根根雨絲將他纏繞。窗前的我,已站了許久,幾乎站成沒了思想的雕像。
清亮的門鈴聲悠然響起,有如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凝固的雕像甦醒了。一雙很涼的手和一雙很熱的手握在了一起。雨,驟然間嘩嘩地大了起來,似有無數雙手在為某種永恆鼓掌喝彩。剎那間,生命變得靈動鮮活起來,如同兩根生長在澗底溪畔的青藤,各自向着同一方向攀援了很久,終於,在一個偶然的地方,因了一個偶然的機緣,彼此相互觸摸到一起,於是,青藤不再孤獨。真的應該感謝崖壁,正是因為有了陡崖峭壁,青藤才有了依託,有了向上的力量——生命不能沒有可以依偎的懷抱。
攜手坐定,琢璞說:「這麼多年,一直找不到你,托人打聽你的情況,都說沒有你的確切消息,也曾給你寫過信,可被退了回來。」我沒作答,還他以無言的笑,似乎只有這笑,才能把十年的故事,十年的心情表達一二。
琢璞說,他過的平淡,只是在爬格子、編文章外,又多了一個攝影的癖好,煙照例不抽的。我則不然,非但煙癮較以前更甚,而且,還找出一堆言不達意的話,為十年的一事無成矯情做偽。分明是兩手空然無物,周身傷痕累累,卻又唯恐讓人發現,於是,就掩耳盜鈴般給自己一圈圈纏着紗布。遮起的,是已經木然的昔日傷疤,昭然的,是內心的虛空與頹唐。
夜深了,琢璞執意要走,他說明天還要趕路,去金山嶺長城。他拿出一本自己新出版的作品集,名叫《青春牧歌》。他告訴我,這本書是本版書,不是自己出錢買的書號,不然,是絕不送我的。
琢璞走了,走進茫茫雨夜,他的步履依然很從容,春雨依然輕輕地飄着,溫柔地灑着。我也慢轉身來,走進自己的小屋,回坐到寫字桌前,伴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寫下了上面的文字。末了,拿起琢璞留下的那本《青春牧歌》,指尖在光潤的封面上輕輕摩挲。然後,翻動書頁,一縷草原的氣息撲面而來,心眸告訴我,這是一方被歲月與生命摺疊起來的青春牧場……
忘卻「助殘日」
夜深了,關掉電腦,隨手打開收音機,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失明後,才意識到收音機的發明者真是偉大。當然,還要慶幸那場大病給我留下一雙聽力尚好的耳朵。
隨手調了幾家電台,節目大都跟殘疾人有關。詫異間,恍然記起,今天是助殘日。真是越過越糊塗了,居然忘了自己的節日。
然而很快,又為自己的沒心沒肺感到幾分竊喜與欣慰。此時的忘卻,似乎說明了一點什麼:此時的忘卻,好像預示着某種意識的覺醒;此時的忘卻,讓我想起了兩個故事。
上海,有一位盲姑娘,在一家盲人按摩診療所工作。一天上午,一位美國佬到這家診療所接受治療,事後,這位老美付了20美元,道過謝,轉身想走。女孩問他:「您知道我是盲人嗎?」美國佬不假思索的說:「這跟我沒關係。」女孩大感意外,此前,她已習慣別人對她的讚美和鼓勵,諸如什麼「你很了不起,是生活的強者,要向你的精神學習」等等。然而這位美國佬居然無視她的殘疾,真有些不可理喻。
「美國佬」看出了女孩的茫然,接着說:「在這裡,您是醫生,我是病人,咱們是醫生跟患者的關係。至於您是不是盲人,這跟我不相干。當然,如果是在公共汽車上,我會毫不猶豫的給您讓座……」女孩說,她是從那一天起,才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人格尊重。
無獨有偶,不久前,一位北京記者朋友跟我聊天,她講了自己的一段經歷。四月初,她陪一位荷蘭朋友去游長城,這位荷蘭朋友是個肢殘人,為了表示對他的關心,這位記者朋友總想幫他做點什麼,然而每一次都被這位荷蘭人毫不客氣的拒絕。有時甚至因為記者不合時宜的熱心而另他不快。他告訴記者:「如果我沒請你幫忙,就不要多事,否則就是對我的不尊重。如果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會跟你說的。當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我也會十分願意為你做點什麼。」朋友說,他從這位荷蘭友人身上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平等。
說到平等,想起王小波的一篇文章,大概是叫《椰子樹與平等》。他以雲南沒有椰子樹(相傳是被諸葛亮砍光的傳說為由頭),十分幽默的道出了他對平等的理解。要實現平等,有兩個辦法,向下拉平或向上拉平。後者不容易做到,前者則很容易,只要用鐵棍或木棒,朝個高的人頭上用力一敲,一聲慘叫,就平等了。
其實,王小波真正想說的是:人人渴望平等,事實上不可能有完全的平等。其原因在於人與人之間存在着精神感知能力的差異,讓所有人的精神高度、感知能力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無異於痴人說夢。照此說法,身體有無殘疾,不是導致不平等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而精神品格與人格構成是否存在缺陷,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竊以為,平等是無心插柳的事,如花開蝶自來。倘時時處處盯着自己的殘疾,看着別人的臉色,正說明了精神的殘缺與人格的矮化。平等,是在不斷綠化自己的精神家園,完善自己的人格過程中必然贏得的公眾認同與自我實現。
整整一天,沒接到一個問候我節日快樂的電話,然而,我很高興。
一個人的感動
時令剛到立冬,雪就下來了,雖不大,卻是別有一番韻致的。如初戀赴約的少女,猶豫中透着幾分赧然。
每當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候,心就充滿了盈盈的感動,猶如普魯斯特手中那杯放了一塊曲奇餅的咖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激活了往日歲月里所有跟美好有關的記憶。窗外,漫天飄舞的浪漫是雪的吟唱;室內,靜默如蘭的溫馨是我的心情。
雪來的早,天也黑的早,窗玻璃上的水汽已是一片朦朧。室外定是寒氣逼人了,我的小屋卻是如此的靜謐又安詳。暖氣燒得很足,整個房間透着融融的暖意,桌上的熱茶,飄着縷縷幽香。一個人就這樣靜靜的坐着,靜靜的想着,任悠悠的感動在心中悄然蕩漾開來。
在這冷峻峭拔的季節,在這漫長孤獨的冬夜,我還能擁有一間小屋,一杯熱茶,以及這滿屋的靜謐、寧和、溫暖。如果我想聽音樂,還可以打開那架老舊的收音機。真的無須太多了,這些就足夠了。有小屋做伴,守着自己的夢,讓窗外的寒冷把玻璃上的朦朧水汽凝結成一個美麗的童話,讓雪花在燈下化做一個個閃爍的音符,依稀的感動里,生命就成了窗前那株默默綻放的水仙。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