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虫(雪夜彭城)
作品欣赏
夜火虫
夜色里有精灵在无声地飞舞,青蛙、蟋蟀、水流的交响做伴音。
捉住那飞行的精灵,放到玻璃罐中去,玻璃罐就成了神仙的眼睛。
到白天,才发现那瓶子里是一些麦粒大的黑色甲壳虫。
那是夜火虫啊。
“夜火虫子不照己”。不知道谁先说这样的话。夜火虫就是萤火虫,在它的屁股朝下的部位,有一个萤囊,人在黑暗中,可以看到萤囊的光,大概首先说那话的,认为虫子如人,看不到自己的屁股,也就享受不到自己给出的光。这本是揶揄人的,拿夜火虫说事,鞭挞“正人不正己”的蠢行。其实,夜火虫给了这世上许多生灵以光,幽幽星点,也是光明。至于照不照自己,那是没有什么可责怪的,难道照不着自己,也算错吗?
许多夏夜的酷热,是让萤火虫请走的。老蒲扇赶着蚊子,渐渐地累了,无力地垂下去,天空还烧着漫行的火烧云,蝉在远方蠢蠢地唱一阵又停一阵,夜色里的许多人热得睡不着。这时有星点绿光飘过,那么柔而无声,让人心中感受了清凉。大人和孩子的心火慢慢地静,想着各人向往的心思,慢慢走入梦乡,蚊子当然是恶物,做着无耻的恶行,但梦里人只记得绿色希望的光,不计较那抽血的痛。
我儿时曾很认真地捕捉过百几十个夜火虫,用一个洗净了的墨水瓶装了,想用这个来照着看书。家里有煤油灯,只是煤油要钱买,农家人都尽量省着用煤油,小灯盏照着吃饭照着洗脚,那当然不能照着看书,看书是非常奢侈的东西。我早就想着弄一个萤火瓶,想象那一片异样的光明下,我想看书到多晚都行。一只夜火虫尚且有那么明显的光,半瓶子夜火虫那当然就可以比汽灯还亮吧?
后来知道夜火虫再多始终也结不成读书的灯,但捉虫的人却始终有借荧光读书的憧憬。
有一个听来的故事,说西边罗家门前山上每夜有一团绿火来回滚动,村里人顿时慌张起来,那明明就是鬼火嘛。到后来,村里聚起七八个好后生,带着鱼叉、扁担,麻着胆子去查看,原来竟然是一个硕大的萤火虫团。
萤火虫自动结团,为的是什么吗?想来那该是为了照亮什么?那该是某灵在遭遇着某事,需要光明,那星点微光,自动结团,成全某个事。只是人到底不知道那团火到底在担当着什么。
夜火虫真的能照亮人行的路吗?
行的,行的,我的祖母、父亲在生的话,会好不犹豫地做出肯定的回答。
父亲幼时半夜起来挖黄豆地,每每是漆黑无月,父亲说,他一次也没有走到塘里去,借着夜火虫的光,他感觉到了大致的地势,能估摸出大致的路的方向。
我的姑爷在鄱阳湖里行夜船,看星,看风,风和星也有骗人的时候,那最后还有野火虫,根据野火虫的走向,判断船该去的方向。
好多次我凌晨三点赶着牛动身往泗山洲上,去割稻,耕耘,栽禾,身负着当天的干粮,人还是半睡半醒的,黑暗中懵懵懂懂地跟着牛走,牛呢,有着两个贼亮的大眼珠,它在感受着哪里的光明呢?我想是天上的神,指派了地上的夜火虫吧?反正多少次都那么走过。
分给我村的洲上的田,是长长的一排,从港边坝伸展到龙王湖,在往东南去,隔壁是向村的田,再隔壁是曹棋里的田。曹棋里的管理屋是泥墙的,这比我村无墙的草棚要好很多。我在龙王湖跟蚂蟥斗智斗勇的时候十四岁,不知道蚂蟥多少岁,反正基本上都是我赢了,蚂蟥被我从脚板上的伤口生生扯出来,我甚至用稗草茎把那贼像反穿衣服一样翻转了,“不怕刀不怕火”的家伙永远不能复活。那故事就没有了,惊险不再,但看到看到曹棋里的泥屋,觉得那屋子很神秘。每每想到那屋里去,觉得去了那屋人世间就会有什么未知的好故事。
在某个热夜,没有月,田间飘着星,星依稀照出一条路,那路通往曹棋村的小泥屋。
星不是真星,是萤火。
但泥屋真是泥屋,泥屋里住着一个人,看上去那人长得好俊秀,只是带着草绿色的军帽。夏天戴布帽,分明是遮掩着头皮上硕大的伤疤。
那人非常温和,好似并不惊讶我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会寻到那里去,他好似也不关心我是谁。拿出几本书,一本本读给我听。
正是中国人和读书“决裂”的岁月,这个人,竟然从十平方不到的泥屋里找出了书。那也不是真的书,是小学生的作业本,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写了铅笔字,那人说字是他写的,天哪,这个看洲的人,竟然能写很好的楷书字。
他写的文字我至今记得的有:
牡丹花美空入目
绣花虽好不闻香
枣花虽小结实成
……
内容当然很容易懂,但我从来不曾在别处读到过,至今都是。
好似还有些小曲词,如《陆英姐》,那词儿我如今忘得一干二净。
他认得天上许多的星,说天上最美丽的星是车水星和文曲星。愚笨的我,看那些星,不过是天上萤火。
垦荒洲得来的田,面积很大,茫茫一片,除了稻田,很少有别的东西入目,细细看,细细听才能觉察出有豆秧在田径,有鱼、虾、鳖、蛙、鳝、鳅,还有飞燕,此外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夜火虫,呵,还有泥屋,泥屋里竟然有文化人,文化人说他家成分高,只读了三年书。
后来我知道那人是我的伯母淑媛子的娘家侄(我那时只能把伯母的名字认知为淑圆子)。
我也只去过一次那泥屋,算是一次邂逅吧,有些东西我有生不忘,比如小学生作业簿里藏着的枣花,比如蜿蜒引路的夜火虫。
没有月亮没有灯火的夜晚,我总觉得有星星将我指引,星星行在陌上,其实只是夜火虫。后来我真的洗去腿上的泥巴,去了学堂,很快回到了我读书的学校做事,年复一年。
学校里用柴油机发电。黑暗的四野里,能看到学校里的灯光,灯光小而暗。闪烁如萤火。
那个人却始终在困境里生存,洲上的田被外地人开发了,那个人失去了护洲的工作,无师自通了个补伞的手艺,新伞也不再值几何的时候,他去拾荒。移民建镇后,他住到镇的边缘部位,我每每走过那屋,总是无人,哦,指定那人还在拾荒。夜色里,他的屋子也很容易辨别出,楼房,只做了一层。节日的灯火里,那里显得暗,显得冷静,夏夜,只有萤火虫在那里随意徜徉。
有时觉得,独身到老的那人其实也并不孤单,轻盈欢舞的夜火虫里,有一个就是他。还有他,还有他……
甚至还有我。
想起野火虫的日子里,我总是不停地写着,写着,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写得累了,倦倦地睡去,梦见我写的那些字竟然都是从我的骨血里流出来的,风吹云飞,字流满地,变成了夜火虫。野火虫无声地飞呀飞,夜色里竟然充满了灵气。呵呵,总有些魂灵,需要那微弱的光吧。 [1]
作者简介
雪夜彭城,本名刘凤荪,男,江西省都昌县人。 发表关乎鄱阳湖文化的小说、诗歌、散文200万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