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車(李正君)
作品欣賞
夜行列車
好多年前,有個夢想:某一天,一個人,隨意買張票,邁出家門就是天涯。形單影隻,身無長物,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斷迷路,偶爾醉倒在一間小小的酒館。只是生活從來沒有給過唯美頹廢的機會。
有好多年,我自己就是一列火車,裝滿了沉重的東西,每一樣都不能捨棄。在既定的軌道上,冒着白煙,吭哧吭哧地拐彎上坡,路過風景,卻不能走進風景。
有人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匹野馬,想要擁有整整一個草原。許多年過去,我正在慢慢活成一棵樹,再有多大的風,再怎麼招搖,風停了,還是寸步未離。
所以直到上了火車我還有些驚異,自己居然真的就扔下所有的事情,趕向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要在這個城市睡去,不知不覺中經過許多陌生的黑暗,日出時在另一個城市醒來。
對面是一對年輕戀人,膩在一起說些缺鹽少醋的話,女子的笑點有些偏低。我找到鋪位時男子正在我的鋪上躺着,看到我發愣,他很痛快地起身回到對面自己的鋪上。現在,可能膩得有些忘形,赤腳伸過來蹬在我床鋪的邊沿。
車廂里幾個孩子不停地跑來跑去,忙着發泄剩餘的精力。年紀從六七歲到十一二歲,紅T恤上印着「××青訓隊」的字樣,說是去四川集訓。問我,我略帶些心虛地說我去西安,開會。也算是開會吧,我想。一個文學平台組織的頒獎和研討活動,年少時代的一點小小企盼,隔了這麼多年才能實現。我和時間,說不清誰辜負了誰,誰又成全了誰。
我應該看幾頁書,打幾分鐘遊戲,或者按照臨行前的計劃,在車上修訂寫了一半的文章,而不是盯着手機發呆。
二十年前去省城求學時,就想着獨自出行。那次父母也想借送我的機會出去轉轉。儘管我心裡有些不情願,還是只能在肚子裡嘀咕幾句。完全不像這次,女兒乾脆利落地拒絕了我。
沿路的風景急不可待地撲進車窗,又一閃即逝,還是許多年前的模樣,同樣的起伏,同樣的色調。我在這條路上有過多少個來回了?我們曾經打開車窗,不去理會窗外的風景,在呼嘯而過的勁風裡談笑,神采飛揚;也曾在擠得只有一隻腳能着地的慢車上相互扶持,站上三十個小時。
畢業之後的回程上,車廂有些空。對面是個長頭髮男生,小桌上胡亂擺着幾個空啤酒瓶。男生長頭髮垂來下遮住眉眼,抱着吉它很隨意地彈着《綠袖子》,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想他是不是也剛剛經歷了一場別離。前一天我的肩膀還有過溫暖柔軟的倚靠,那片淚水打濕過的地方還冰涼着,轉眼間只有我一個人,歸途和前途同樣渺茫。
那段時間我聽過了太多的歌聲,見過了太多的眼淚,沒有心思揣測別人的故事。只是那個時刻,那首曲子,讓我有些麻木的心裡又一次空虛和傷感。
那些槐花一樣的年代,清香、甜美,總是易於凋零。那麼長的時光也就這麼輕易地過去了。
我在逼人的寒意里醒來,像許多雪落在我的骨骼上。凌晨兩點,摸到車廂接頭處抽煙。選擇臥鋪車而不是動車,真正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可以抽煙。我曾經總結過:每個人抬擇抽煙的原因不盡相同,選擇繼續抽煙的原因卻只有一個——戒不掉。
想着那對情侶,想着那些紅T恤的孩子們,想着過往桃李春風的流年、如今江湖夜雨的情懷。時間就是一張大網,多少年來我拉着它奔走,許多純淨的、輕靈的的東西從網眼裡遺漏在我走過的路上。最後剩下的,混濁、雜亂,並且頑固得難以戒除,像我的煙癮。
我的影子在車窗上,這個黑暗裡的男子,面貌模糊不清。嘴角叼着半根煙,臉色油膩,目光呆滯,好像已經在這列車上旅行了好多年。他的腰身變粗,頭髮稀疏,右膝漸漸有了掩蓋不住隱痛。染過的鬢角,白髮正在默不作聲地生長;他在變老,卻不讓別人看到他變老。
時間給只我留下了這些,更多的地方都不一樣了。
燈光昏暗,車廂里每個人都在沉睡。車輪敲擊鐵軌的聲音冷漠而麻木,它的乘客就在冷漠和麻木中漸漸老去。天亮的時候,情侶們會不會彼此厭倦?孩子們會不會抽煙和戀愛?
黑夜之中行進,我和列車共同穿行在未知的荒野,沒有方向,卻終歸要停靠在時間深處。
我們的遠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錯過整個草原,錯過這一季的油菜花。天亮之後,綠蘿爬滿山坡,另一個地方的陽光照亮車窗,總會有陌生的風景,重新填滿行進的過程。[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