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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父(溫新階)

大姑父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大姑父》中國當代作家溫新階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大姑父

大姑父離開我們有好些年頭了,隨着時間的流逝,似乎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了,記得清楚的是他劃蔑時麻利瀟灑的動作。

大姑父是個跛子,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因為腿腳不便,侍弄莊稼就有些吃力,因此,他學了篾匠。

大姑父的篾匠活在楊家沖很出名,背子、簍子、簸箕、簟窩、曬席、篩子……不論粗細的活兒,他都做得精緻,而他最拿手的還是黑夜劃篾,起初我以為他是吹牛,直到那一次我親眼所見,才不得不佩服他的功夫。

那是黃家坡找他去做篾活,做完上一家趕到黃家坡已是午後,日頭已經偏了好遠,他帶我到竹林里伐竹子,不論多粗的竹子,他總是只須一刀,竹子就倒下了——當然是慢慢倒下的,因為從很密的竹林里倒下一根活枝活苗的竹子很有些費事。待把那些竹子扛回家,已是日落時分,火紅的太陽已經擱在騾馬子崖的崖尖上了,本來該收工了,聽我說不相信他會黑劃篾,他便想露一手,老闆也巴不得他早日完工,便在一旁極力攛掇。

他破竹子的方法也與別人不同,先找來一條板凳,在板凳邊垂直釘下一個木塊,同板凳面子形成一個十字,然後把竹子劈開兩個口子,套在這個十字上,讓兩人坐在板凳的兩頭,他抱住竹子使勁往裡推。竹子破裂的聲音噼里啪啦響得清脆而誇張,霎時間,一根竹子又立馬成了四塊,後來老師講解「勢如破竹」的成語時,我眼前總是浮現出這個情景。

所有的竹子都破成了四塊,已經掌燈了,晚飯也熟了,吃飯時,他只呷了一小口酒,並沒有如平日一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想大概是因為要劃篾的緣故。

吃過晚飯,月亮慢慢升起來了,朦朦朧朧的有些光,卻叫山牆旁的那棵大板栗樹遮住了,只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印在稻場裡。大姑父喝了兩杯釅茶,便系了那塊粗布圍腰,把不同規格的篾刀在板凳上一字擺開,開始劃篾了。

篾片在他手中滑動着,隨着篾刀划過竹節的一聲聲脆響,那些篾片越來越窄了,待去了篾簧再劃細篾時,只聽見竹篾裂開的聲音如筧水輕流,如遊絲顫動,均勻、細柔而綿長,他一邊劃篾一邊聊天,先說薛仁貴征東,後又說到岳飛槍挑小梁王,這也是大姑父的一大特點,愛聊天,卻不愛張家長李家短的瞎聊,必是要有「本經」,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直到清宮軼事,說起來一套一套,當然只是野史,再加上講述者的臆斷,與正史並不完全一致,倘有人同他爭論,他會說得唾沫星子橫飛,橫豎不讓你贏了,你若不讓步,他會把那大篾刀往地上一擲,憤憤地站起來「懶得跟你說。」一邊說一邊徑直往火塘里倒茶去了,把你一個人涼在那兒。

這天晚上,還只講到十二道金牌招岳飛回朝,主人已經在打呵欠了,大姑父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於是,站起來,把已經劃好的篾握在手裡一抖,就像打魚人一張網撒了出去,銀晃晃、亮颯颯,挑起一拔一拔細密的光點,待那些竹篾落下來,三兩下,他就攏成了一束,然後收拾了家什回家。回到家已是子夜,我竟然全無睡意,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大姑父劃篾的功夫,還聽他講了那十分傳奇的故事。

我喜歡大姑父,並不完全是為了欣賞他劃篾的功夫和他聊天的本領,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時常幫我編關鱔魚泥鰍的籠子,他編好籠子,又教我把香椿樹葉搗爛,再拌上生雞蛋,然後乘着月色,把籠子放到稻田的泥巴中,第二天去看,每個籠子裡都不會是空的,三四個籠子收回來,就有大半盆泥鰍和鱔魚,我的母親最忌腥味,就不愛弄這東西,每每就讓我拿到大姑父那兒去弄,這也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先把鱔魚和小泥鰍分開,將泥鰍用清水養在盒子裡,隔半天換一回水,用清水養個兩三天,肚子的泥巴快吐光了,他就用一個乾淨盆子,打上幾個生雞蛋,把那些泥鰍倒進去,要我守在旁邊,待泥鰍把雞蛋喝完,他那裡臘肉已經熬出油來了,立馬端過去爆炒,花椒、生薑、大蒜、辣子都放齊了,然後文火燜熟,那味道真是鮮極了。

而鱔魚的做法完全不同,先反覆用水洗,然後左手抓起鱔魚,右手捏一把花椒樹葉握住鱔魚從頭往尾滑過去,再用缽刀把它拍死剖開,掏出五臟六腑,這時並不洗的,連血下鍋,稱之為「血鱔」,味道非常特別。每每弄這些東西吃時,大姑媽總是要在一邊絮叨:「你老教他這些二不掛五的事情,他以後可是要靠讀書討飯吃的,不怕誤了他的學業。」大姑父一邊笑一邊說:「這鱔魚養腦,多吃幾條保准讀書聰明。」

這鱔魚倒沒給我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倒是給他自己惹了禍端。那些年,給我們生產隊水田看水的盧家老頭兒是個富農分子,有幾回他來水田看水,取走了我們的籠子,我執意要去追,大姑父把我攔住了,「他一個孤老頭子,這幾年油水也少,讓他拿去飽個口福吧。」後來,大姑父還專門為他編了四個籠子,放在鄭家坪的水田裡,讓他看水時自己去取。

這件小事當時也沒人在意,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了,紅衛兵卻拿這件事大做文章,開大姑父的批鬥會,把他本來很有些瘸的腿打得更瘸了,從此,要蹲在地上做的曬席、簸箕之類的篾貨再也做不成了,只能做那些坐在椅子上能做的活路。

大姑父去世時,我在外地讀書,父母知道我跟他感情很深,是要打電話通知我的,大姑父臨死前反覆叮囑過,不要為死人耽誤活人的活路,還特別提到千萬不要告訴我,以免誤了學業……我放假回家時,他的墳上已長起了茂密的青草。

我在他墳前栽了一窩金竹,一窩水竹,我想做篾活是他的拿手好戲,怎麼可以沒有竹子呢?

到如今,在許多月夜,他劃篾的聲音依然在我耳邊響起。[1]

作者簡介

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