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裡的女人(張洪能)
作品欣賞
大山裡的女人
在橫斷山邊緣無數的褶縐里,散落着一些不很規則的山間小盆地。在這些盆地中,象補丁一樣點綴着許許多多的村莊。我的故鄉山岩村就是其中的一個。遙遠年代的每天每天,有霞光或沒有霞光的早晨,當太陽從高聳入雲的老東山悠悠地瀉下第一縷陽光,高原上的山岩村的早晨就開始了,公雞收起了嘹亮的歌喉,狗們有一聲沒一聲地亂叫,接着是牛的哞哞、豬的哼哼和隔壁鄰舍的咒罵聲。
太陽努力地升起來,象一個偷窺者一樣覬覦着逐漸明朗的荒村。裊裊的炊煙象村姑揮出的一條條玉臂,探尋着遠處的天空。在太陽由紅變白並終於把壩子的陰涼拂去的時候,鷹開始在天空盤旋,搜尋着可以充飢的物什。而那時的土地總是貧瘠,無法承載莊稼的蔥鬱和村人的富裕。鷹的視線一覽無餘,只好蹲在樹梢或牆頭上望雞。雞也少,又有村童的彈弓虎視眈眈的看着,鷹一不小心就可能跟田鼠一樣,成為村人的「牙祭」。鷹沒有指望。餓得精瘦的狗同樣沒有指望,只好這裡嗅嗅、哪裡嗅嗅地亂跑,越跑就越瘦。
多年以前,山岩村有一位婦女,叫危英。危英是從山谷中一個叫白夷村的地方嫁到山岩村的。危英的男人在另一個山區的供銷社「幹革命工作」,一兩個月回家一次。而危英的婆婆年輕時就守了寡,又受了族中弟兄妯娌的欺侮,是一個間歇性精神病人,總是時不時地跑到幾公里以外的集鎮上唱歌、罵街。那時危英拖着5個小孩——2男3女,大的不大,小的還小。很多的時候,危英天蒙蒙亮就起來,跟村里人結伴上山去割茅草或砍柴,要背很大的一捆,每次回到家都已是氣灰力竭。
別的人回到家就吃飯,可是危英不行,家裡婆婆即使不跑出去唱歌,卻總也做不好飯。危英看看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只好立即又去做飯。吃完飯,出工的時間也早到了。整個村莊,只有生產隊長口中的哨子底氣十足,因為那是催促村人出工的命令,如同戰場上的軍號,清脆而充滿霸氣。急煞煞地,危英又要忙着去出工,或薅秧鋤地,或割麥打場。諺語道:夏至茫茫,點火栽秧。一遇農忙,危英總是急匆匆的。那時的危英身強力壯。同時,危英對於各種農活是那種一看就會、一會就快的人,又捨得使力。生產隊裡育稻種、抹曬場之類的技術活總也少不了她。危英常說:「打不乾的井水,使不完的氣力」。危英還說:「吃得虧,攏得堆(與人合得來)」。所以村里人都願意跟她搭夥做活。
危英從小在一個貧困的家庭中成長,十來歲就開始幫忙父兄起早貪黑熬酒榨油,很小就嘗到了生活的艱辛。對於生產隊分給的糧食和丈夫偶爾帶回的三、五元錢,危英計算了又計算。她煮飯總是把白米與雜糧按固定的比例搭配,雜糧在上面,白米在下面,蒸熟前拌一拌,不拌完,留一層米飯在甑子底,吃的時候從上面舀起,從不准深挖。因此,即使有剩飯,剩下來的也是白米飯,下一頓好再摻些雜糧。危英的婆婆曾經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吃不慣粗疏的飲食,經常吃不飽,危英只好隔三岔五地給她留點白米飯,直到婆婆72歲去世。
有時,大一點的孩子說:「奶奶一瘋起來就臭屎爛瘟地罵你,你咋還給她吃白米飯呢?」危英說:「你奶奶也不容易,一個千金小姐,又恁大的年紀!再說,她是你爹的媽,她不靠我們靠誰呀?」而危英和幾個孩子幾乎一年到頭就吃不到一頓白米飯。有時孩子們說,村里人打了穀子就吃白米飯,一頓煮一大鍋,放開吃。危英告訴孩子們:那叫做「有了一頓脹,無了燒火向(烤)」。事實證明,還沒等小孩們羨慕結束,那些放開吃的家庭很快就只剩下粗糧,吃起了「鼓眼飯(純包穀面等,因難以下咽,因此叫鼓眼飯)」。
危英沒讀過書。可是對於兩個讀書的妹妹的課本上的一些課文卻經常能夠背得爛熟,譬如那篇《糊塗佬》,危英這樣念道:「糊塗佬,糊塗佬,糊糊塗塗生病了;一把香灰當良藥,怎樣能把病醫好?」。有時危英對於書面上的東西很感興趣,有時也會文縐縐地說:「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遇上小孩跟其他人吵架要她爭氣,她就會說:「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災」之類。只是那年月時不時地要搞「四清」、「破四舊」、「批鬥」等什麼的運動,批這個、斗那個的,連家裡的許多舊書古籍也被二女兒背到河裡丟了。特別是文革那幾年,村民們都瘋扯扯的,一邊講的是根紅苗正,一邊巴不得整死誰。危英只能謹小慎微的操持着自家的生計,因為家裡的成分不是貧農,何況男人又不在身邊。危英那時偶爾會站在村頭的黃連樹下張望,最後又嘆口氣無奈地離開。沒有誰知道她望的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何嘆息。
也許是自己沒有讀過書的原因,危英對幾個孩子讀書的事很看重,再困難,到了讀書年齡,她就依次把他們送進了學校。曾經有人勸危英說,讀那書有什麼用,還不如讓大一點的孩子回家來幫忙幹活掙工分,免得年年差隊裡錢。可危英不聽,說讀書的人更懂道理。到了1980年,她的五個孩子全部讀過了高中,有三個還升入了更高一級的學校,這讓整個山鄉的那些有識之士贊服不已。
有一年,危英家由於災荒,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幾乎到了吃糠咽菜的程度。危英到處去借糧也借不到,吃豆葉麵湯、采橡子也不夠吃,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一個早晨,危英挎着籃子走過生產隊的瓜地,見瓜蔓上結着一個碗大的瓜,焉不拉幾的。危英看了看沒人,就把瓜摘到了籃子裡。可是當她一轉身,卻看到村裡有名的「大喇叭」正好經過。危英說:「孩子餓了,沒法了。」可「大喇叭」不饒,說「沒收」,便把那瓜奪了去。隨後,危英偷瓜的事很快傳遍了小小的村子,還說是「破壞」什麼什麼的。危英羞愧得幾乎鑽地。
那個傍晚,天上下起了很大的雨,危英的房子漏得到處是水。危英躺在冰冷的床上,羞憤和飢餓折磨着她。她決定冒着大雨去幾里外的白夷村走一遭,去跟長兄要幾斤豆面或紅薯什麼的來度荒。她起了床,戴上斗笠走了出去。好大好大的雨,把整個山岩村罩在一片黑霧之中,只有天邊的閃電划過,才能依稀辨清腳下泥濘的道路。危英一邊走,一邊想:這麼大的雨,恐怕要發大水了。那時高原山上的森林被砍空了,裸露的山樑溝谷無法涵養水分,只要一下大雨,山洪就像脫韁的野馬橫衝直撞,沖田毀地。果然,當她來到河邊,巨大的水聲正鋪天蓋地而來,微光中那河正變得越來越寬。
危英慌忙往回走,一道水攜着山上的枯枝木棒就漫到了腳邊。危英的眼前一亮:這麼多木柴!那些年由於砍柴要走很遠的路,所以高原上的河邊的人們,包括危英,都把「撈河柴」看做很重要的事,村里甚至有人曾經為「撈河柴」而被水沖走餵了金沙江的魚。可危英眼裡只有柴禾。幾乎沒怎麼想,危英一溜煙就跑回家拿了籃子,又再次跑向河邊。
那一夜的河水真大,幾乎把幾年來山上的枯枝敗葉和泥土都衝到了河邊的田地里。危英忘記了餓,她渾身透濕,不斷地把水中的木柴聚集到高一點的田埂上,幾次險些被水沖走。到天亮雨歇,危英撿到了三十幾籃子「河柴」,還在水漫灘上撈回了幾條一些被洪水嗆死的魚。回家後的危英把魚煮了讓家人吃,大家都吃了個心滿意足。可就在她繼續盤算着怎樣再去長兄家借糧的時候,她病倒了,先是劇烈地咳嗽,緊接着就高燒、昏迷。
要不是大女兒把長兄及時叫來,並給全家帶來了糧食和一口袋南瓜,估計危英的一生將就此完結。長兄是個諸事難不倒的人,有的是辦法。他給危英熬了薑湯,又弄了些草藥服下,危英的病很快就好了。望着自己背回的「河柴」,再看看長兄送來的食物,危英想:這帳雨淋得值!哪知就是這一次,危英的身體卻落下了病根,一到陰雨天氣就咳嗽不止,並且這病一直伴隨着她。
危英最後是得了癌症死的。那時她的幾個子女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成了家、立了業,有的當了老闆。子女們帶他到大城市的醫院走了一圈,卻無法治癒,因為已是晚期。按照中醫對她的癌症的病理解釋是:憂、思、郁、怒所致。這就印證了危英的生活。儘管她一向堅強,極少以脆弱、焦躁示人,但在山鄉的農村,一個女人,獨立撐持一片天地的甘苦是人所共知的。而危英始終很平靜,她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語氣里有無奈也有坦然。
1989年的清明,有一位當了大領導的女人久久地跪在危英的墳前。想起危英生前走過山巒谷地時的日漸彎曲的背影,女人的心裡湧起陣陣酸楚。她悲傷地哭着。她想起台灣詩人余光中的《鄉愁》:……後來啊,鄉愁是一座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那個女人是危英的女兒,是我的大姐。
是的,危英的一生就像一盞油燈,照亮了兒女們的路,卻最終油盡燈枯,熄滅了自己,甚至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一下兒女們的孝敬和逐漸好起來的日子。但她大山一般的堅韌將代代相傳,成為子女們心中的一面旗幟。
作者簡介
張洪能,業餘作者,詩歌、散文偶見於《西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