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情節(謝偉)
作品欣賞
大米情節
米櫃快見底了，我便從儲物間搜出上月開封的半袋大米補充進去。玉白的大米嘩嘩地流，忽地發見裡面長了密密的蟲子。米蟲吐出絲來將米粒黏住，結成花生仁兒大小的球狀物，在裡面作起繭來。一些褐色的蛾子驚惶地竄出，笨拙地亂飛。我心裡一緊，罵一句髒話。
於是，趕緊將大米全部倒出，小心地揀除「花生仁兒」，又一邊轟趕蛾子，然後將米粒攤到太陽底下去暴曬。鄰舍大嬸見了，笑說你費這工夫幹啥呀？就五、六斤大米，倒了也費不了幾塊錢的。我哪裡不曉得幾斤米是不值幾個錢的，但我是橫豎不捨得將它們倒掉，想一下心裡就有點痛。
這種痛近似於農民對糧食的心疼，是多數城裡人都不曾有過的心理症候。儘管60年代生人都經歷過貧窮，但我生在城裡，家境尚殷，幾乎沒有餓過肚子，卻本能地對這種瑩潔的植物籽實懷有深深的憐愛。我說不清這是緣自何由，但我敢肯定，絕不是基於理性的認識，更非從小就背誦「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想，這大約是一種基因的設定。
這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思維模式。倘使花了一百塊的冤枉錢，我是不會心疼的，那不過就是一張紙，一個數字，浪費也就浪費了，但我總是無法控制地要將這一百塊錢換算成大米，這就麻煩了。一百塊錢能買多少大米呀，四、五十斤吧？一想着將四、五十斤大米就這麼白白給糟蹋了，心裡便難受得不行。這不是錢的問題，那些溫潤的白色顆粒中蘊含着多少耕作者的期待和對豐收的渴望啊！還有陽光、土地以及水的慷慨給予。我辜負不起。
這種近乎變態的換算方式和心理動機讓我成為一個非常節儉的人。節儉總是好的，只要不是過分摳門兒。一說到暴殄天物，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米，在我心裡，它是這世間一切天然和人造資源的象徵，它讓我懂得，即使富裕也不應驕奢。大米對我的教育勝卻一切的說教和以高尚名義進行的大聲喊話。
大米是一種叫做水稻的植物結出的籽實，是穀類中最為傑出的一種，我們的祖先給了它很好聽的名字：粟，或者禾。大米長在被水滋養着的泥土中，叫做稻，去皮脫穎之後，就是我們熟悉的大米了。它是如此的平常，在被人類大規模種植之前，稻禾只是地球上一種不起眼的野生植物。在經過我們祖先數千年的培育和馴化之後，它變得那麼的出類拔萃和溫順體貼。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上，它向我們的生命體貢獻着澱粉、蛋白質、脂肪和豐富的B族維生素以及多種礦物質，它養活了億萬蒼生，並支持着文明的發育。庶乎它又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植物了。
然而，它的模樣卻依然如故，始終保持着樸素而低調的本色，因而，人們雖不可一日無此君，卻常常將其忽略和糟蹋。人們的味蕾被海味山珍所征服，就像男人被倏忽而過的美色所吸引，但那樣高端稀缺的東西，僅僅是生活偶爾的高潮部分，而我們多數的日子為庸常所占據。庸常的日子需得庸常的東西來養活，而大米就是庸常之物。這世間萬物，越是平常的才越能持久，越能與時間抗衡，才可以千秋萬代守着永恆。珍饈美饌多食則膩，而大米白飯卻百吃不厭。
嘉宴高潮已過，賓主酒意半酣。這時，主人總不會忘記向客人問上一句，您看，來點什麼主食？一般的選擇便是大米飯（至少南方地區是這樣）。有一點點保健意識的人都會知道，酒後是應該吃一點米飯的，它可以緩和酒精對胃的刺激。好的飲食配比是需得有碳水化合物的，大米中的澱粉就是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成分，它能轉化為葡萄糖進入血液，為我們的肌體提供所需的能量。這就是飢餓會讓我們頭昏眼花的原因。有句老話：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是老百姓總結的最樸素的真理。
所以，無論世界如何改變，不管生活怎樣絢麗，我們都離不開那最平常的大米，它能帶給我們最簡單的快樂，那就是胃被它充盈着的感覺，我們將這種美妙的感覺叫做「飽」。吃不飽飯是一種痛苦，「三個飽，一個倒」是一種滿足。當你酒足飯飽，挺着肚子剔着牙散步的時候，便會覺出日子的美好。這種感覺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幸福。
出身農家的毛澤東從不掩飾他的「大米情結」。重回闊別32年的故鄉韶山，他詠出了「喜看稻菽千重浪」的詩句。一個「喜」字，心意自現。他是熱愛大米的大人物，我是熱愛大米的平常人，還有，老鼠是熱愛大米的小動物。
昂貴的東西是奢侈品，偶爾為之，廉價平常的東西才是維持世界運轉的不竭動能。當你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一定會對像大米這樣渺小，甚至低賤的東西心懷敬意，我們的目光便會越過繁華，深情地注視着它。
作者簡介
謝偉，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畢業於湖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