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無相功
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無相功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人喜動顏色。神光上人卻是又喜又愁,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到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是難之又難。鳩摩智不動聲色,只是合什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合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要知玄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武林,執中原武學之牛耳,從未有一次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一敗塗地,而且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龍猛、道清、覺賢、融智、神音諸僧興念及此,也覺面目無光,事情會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所能逆料。玄慈所以不再強留波羅星,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之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分本寺武功絕技泄之於外,眼見鳩摩智一身而兼本寺七十二門絕技,則縱然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何況波羅星所記憶本寺絕技最多也不過七八種而已,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以鳩摩智的武功而論,本寺諸僧,無一能是他的敵手,若說五百餘名僧眾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真變成了下三濫匪盜行徑,豈是揚名天下的少林派的所為?這波羅星今日一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不免傳得沸沸揚揚,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這一切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
殿上諸種事故,虛竹自始至終,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他斜眼望著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連捶胸,痛哭失聲。虛竹雖不明白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人能敵,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可是虛竹心中卻有一事大感不解。他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的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因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這拳法、掌法、指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小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蓋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關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他詳談「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真正精到的指點,還是後來得之於李秋水。虛竹於武學的見聞非但並不廣博,而且可說十分簡陋,然而於這「小無相功」,卻是爛熟於胸,後來在靈鷲宮地下石宮的壁上圓圈之中,又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與佛家「無色無相」之學名雖小同,實質大異。他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指法、袖法,表面上變幻多端,卻全是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是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工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混。他聽得鳩摩指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只不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將股若掌、大金剛拳等招數使了出來,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使勁便鎮懾當場,在不會小無相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這雖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鳩摩智所施者明明是小無相功,卻自稱為少林絕技,少林寺自方丈玄慈以下五百名僧眾競無一人直斥其非。
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的內功,何況「小無相功」以「無相」兩字為經緯,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看不出來。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沙彌,如何敢妄自出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一眾師長均是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是面臨重大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實在不是少林派絕技,只是二十餘年來,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退,不禁又縮回去。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派自創,這個『絕』字,須要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占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寺、普波諸處寺院託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茍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都忍不住,紛紛大聲呵斥起來。群僧心下開始明白,原來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只聽他朗朗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要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看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玄字輩中忽有一個聲音說道:「大理國天龍寺枯榮大師和天因方丈佛法深淵,凡釋氏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一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拇指輕輕搭信,臉露微笑,神色極是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功夫已練得出神入化,今日見得,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撐住作拈花之狀。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原來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最是溫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葉烹茶,服侍了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玄渡突為小無相功的指力所傷,知道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既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訣,於救傷扶死一道,已是天下無人能及。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思,身子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說時遲,那時快,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無比的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指虛點,頃刻間封閉了玄波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餵入他的口中。
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玲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但當虛竹一進木屋,久久不出,鳩摩智便離去。沒見到他後來為慧方、包不同等人療傷。其後虛竹負了童姥從雪峰絕頂摔下,鳩摩智正與慕容復、丁春秋等一干高手較量,也曾出掌推運虛竹的身子,以顯示自己的造詣修為,兩次相見,都覺虛竹武功平庸,毫不足道,不料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吃一驚。慈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拿擊死玄難,又見他竟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奉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得悉玄難乃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但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的變故,原來丐幫幫主王星天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王星天是何等樣人物。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的正氣、武林中的公道,突然間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手足無措起來。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將虛竹回寺、連犯戒律之事稟告,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也是人人驚異。
虛竹將治傷靈丹餵了玄渡,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的功夫……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門武功。」此言一出,眾僧心下都是暗暗搖頭,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寺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麼?而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九年,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群起讚嘆。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怎麼所使的會不是佛門武功?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的武功?」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開了三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天因、天相等高手,到得中土,與慕容復、丁春秋等較藝,雖然高下未分,卻也是略占上風。這時只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他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鬥倒這座千年古剎,豈能在這少年僧人之前退縮?當下便微笑說道:「小師父說我這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虛竹不善言辯,只道:「玄渡大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你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招式,也彈了三彈,指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指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嘡、嘡、嘡,三聲巨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極大的聲音。原來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鍾槌用力撞擊一般。 鳩摩智叫道:「好功夫。請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禮,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輕響,一股掌力從雙掌間吐了出來,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中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來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回手一帶,以一招「天山六陽手」將對方掌力化得無影無蹤。鳩摩智但感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嗎?我今日到來寶剎,乃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難道在大宋國號稱數一數二的少林派本身武功,當真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衡麼?」
要知鳩摩智為人機靈無比,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迫,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虛竹絲毫不明人心險詐,說道:「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去吧。」虛竹道:「是!小僧告退。」合什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 玄慈方丈卻是精明之極,雖不明虛竹武功的由來,但以他適才所演的幾招觀之,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對敵,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多少耗去了鳩摩智的一些內力,當即說道:「大輪明王自稱精通少林七十二種絕技,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他的眼裡了。虛竹,本寺僧眾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掌門的第三代弟子了,本來決無資格和吐蕃國第一高手的大輪明王過招動手,但明王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明王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是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柱香、兩柱香的時刻,自己再來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 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道:「是。」走到殿中,合什說道:「明王手下留情!」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己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一種禮敬敵手的姿式,表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哪知他此刻身上既已有無崖子的「北溟真氣」,復兼童姥和李秋水兩大高手武學之所長,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面壁數月揣摩,更是得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
鳩摩智見情勢如此,不由得自己避戰,一掌擊出,掌風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直如炒豆一般,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那韋陀掌是少林武功的入門,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循序而進,通常要花三十五年的功夫,至於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練將下去,永無窮盡,掌力越練越強,招數愈練愈純,那是學無止境了。自少林創派以來,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實是從所未有。要知兩者的深淺精粗,正是少林武功的兩個極端,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決不會和只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手,就算是師徒之間餵招學藝,師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伏虎掌、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來應付。 虛竹一見對方掌到,斜身略避,雙掌推出,仍是韋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門護法」,招數平平無奇,所含力道卻是雄渾無比。 鳩蹭智身形流轉,「袖裡乾坤」,無相劫指點向對方。虛竹斜身閃避,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大金剛拳一舉擊出,砰的一聲,正中在他的肩頭。虛竹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鳩摩智哈哈一笑,道:「小師父服了麼?」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已將他的肩骨擊成齏粉。哪知虛竹有「北溟真氣」護體,外力不侵,而且每當受一次撞擊,真氣便強一分。虛竹猱身復上,雙掌自左向右的披下,名為「洪水歸海」,雙掌之中帶著浩浩真氣,當真便如大水滔滔,東流赴海一般,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已一掌,憂若不覺,這兩掌擊到,力道如此沉厚,心下不由得暗自驚異,出掌奮力一擋,身隨掌起,墊腿連環,霎時間踢出七腿,啪啪有聲,盡數中在虛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如影隨形腳」,蓋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隨形,緊跟而至,這時第二腿也已變為形,而第三腿復如影子,跟隨踢到,踢到第七腿時,虛竹身子向後一仰飄開數丈。鳩摩智不容他喘息,連出兩指,嗤嗤有聲,乃是「多羅指法」。虛竹坐馬拉弓,還擊一拳,正是「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這一招少林眾僧無人不會,但附以小無相功後,竟將多羅指的兩下穿金破石的指力消於中途。鳩摩智有心炫耀本身功夫,多羅指使罷,立時變招,單臂削出是空手,用的卻是「燃木刀法」。這種刀法快速無倫,練成之後,在一根干木旁連劈九九八十一刀,不能損傷木材絲毫,但刀上發出之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之俊,寺中已無人能使。鳩摩智一刀劈下,波的一響,已劈在虛竹右臂之上。虛竹叫道:「好快!」一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上又中一刀。鳩摩智雖然以掌作刀,但真力貫於掌緣,堅利不遜鋼刀,一樣的能割首斷臂,但虛竹臂上連中兩刀,竟是渾若無事,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
鳩摩智駭異之下,心念電轉,尋思:「這小和尚便是金鐘罩、鐵布衫功夫,也經不起我這幾下重手,卻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內,定是穿了什麼護身寶甲。」他一想到此節,連連出招攻擊虛竹的面門,「大智無定指」、「去煩惱指」、「寂滅抓」、「朝華抓」,接連使出六七種少林神功,專攻虛竹的眼口咽喉。這麼一輪搶攻,虛竹手忙腳亂,連連倒退,一拳又一拳的打出,全是羅漢拳的「黑虎偷心」,每打一拳,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就是這么半尺之差,鳩摩智種種神妙變幻的招數,便都及不上他的肌膚。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七種不同的少林武功,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馳,均想:「此人自稱一身匯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所應付的,不但只有一門「羅漢拳」,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餘裕,打了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一個是巧到了極處,一個卻是拙到了極處。但大巧不能勝至拙,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力,竟在漸漸增強,兩人越離越遠,鳩摩智手指手爪和虛竹的面門間距離已到了一尺以上。此時鳩摩智已然發覺,虛竹拳中所打出來的,除了渾厚的內力,隱隱然也有小無相功,而且此人的小無相功竟然還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不會精巧運使,威力未能充份發揮,如此斗將下去,可不易取勝。他瞧見虛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間手掌一沉,雙手拿處,已抓住虛竹的拳頭,正是「擒龍手」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虛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的拇指,運力向上一拗。 這擒拿法手法巧妙之極,手指一碰上對方身體的任何部位,有如膠水一股,立即黏住。虛竹的拇指和小指被鳩摩智雙手向上力拘,再也無法仍用這一招「黑虎偷心」來加拆解,手指劇痛之際,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手」來,右腕轉了一圈,翻將過來,拿住了鳩摩智的左腕。
鳩摩智一抓住他兩根手指,只道已然得手,萬料不到他手腕上突然會生出一種怪異的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功甚為淵博,但這天山折梅手一大半是天山童姥自己所創,他竟是全然不知來歷,心中一凜之間,只覺自己左腕已如套在一隻鐵箍之中,再也無法掙脫。幸好虛竹慌忙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敵人,所以牢牢抓住鳩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讓他再拘自己手指,是以出手之時,忘了抓他脈門。便只這麼偏了三分,鳩摩智內力已生,微微一收,隨即激迸而出,直欲震裂虛竹的虎口。虛竹但覺手上一麻,生怕鳩摩智脫手之後,又以厲害手法擊打自己,忙又運勁,體內的北溟真氣源源生了出來。鳩摩智連運三次勁力,竟然未能掙脫,不由得心下大駭,右手成掌,斜劈虛竹項頸。他情急之下,沒能再使少林派的武功,這一劈卻是他吐蕃的本門功夫。此是近身肉博,虛竹一覺勢危,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手將來掌化解了。鳩摩智一掌未能得手,次掌又至,虛竹的六陽手綿綿使出,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勢一一化解。 旁觀群僧見鳩摩智左腕被虛竹抓住不放,右掌連使攻擊,始終打不到虛竹頭上。其時兩人近身而斗,呼吸可聞,出掌的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只不過七八寸距離。但相距雖近,掌力卻是強勁無比,眾僧聽得鳩摩智的掌聲呼呼,刮面如刀,雖是在大雄寶殿之中,卻竟似到了高山絕頂,狂風四面吹襲,有如在汪洋大梅,波濤澎湃,這掌力散了開來,眾僧均覺寒意逼人。少林寺中輩份較低的僧侶漸漸抵受不住,一個個的縮身向後,貼牆而立。玄字輩的高僧自是不怕掌力侵襲,但也是各運內力抗拒。 虛竹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這天山六陽手上用功甚勤,種種精微變化,全已瞭然於胸,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更令他大悟其中奧妙。只可惜他從未用之與人對拆過招,雖在童姥和李秋水較藝時學得了使用之法,總是少了習練,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第一流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雖高,內力雖強,所能使用的實不過二三成而已。
其時鳩摩智的掌力越來越是凌厲,虛竹心無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掌取的都是守勢。他本意並不是要拿住鳩摩智,只是覺得對方武功勝己十倍,單掌攻擊,已是這般厲害,若是任他雙掌齊施,只怕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所以拚命拿住他的左腕,乃是要他左掌無法出招之意。這個念頭雖笨,不料此刻卻是大有用處。鳩摩智雙掌只剩了一掌,掌力上連環變化,交互為用的妙著便使不出來,虛竹本來掌法不大純熟,使單掌較雙掌為便。一個打了個對摺,十成掌法變成了只剩五成,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到了四五成使用。一柱香時刻過去,兩人已交拆了數百招,卻仍是個僵持的局面。 玄慈、神光、玄渡、龍猛、哲羅星等諸高僧都已看了出來,鳩摩智左腕受制,掙扎不脫,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無絲毫還手之力,兩人顯然都是右優左劣。像這樣的打法,眾高僧雖見多識廣,卻實是生平所未見。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異,一份憂心,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下山半年,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又見他抓住敵人,並不能制敵,但鳩摩智每一掌中都是含著摧筋拆骨、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力,只要有一招疏虞,給他擊中了一掌,立即非氣絕身亡不可。 此刻少林眾高僧中,不論是哪一位出手相助,只須輕輕一指,都能取了鳩摩智的性命,但這番相鬥,並不是為了報怨雪恥、志在殺了對方,而是為了少林一派的聲譽,因此若是有人上前殺了鳩摩智,於少林派的令譽,只有更加大損。群僧個個提心弔膽,手心中捏一把汗,瞧著二人激鬥。
又拆了一百餘招,虛竹驚恐之心漸去,於天山六陽手中精妙之處,領悟得越來越深,十招中於九招守御之餘,已能還擊一招。他既還擊一招,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攻勢不免略略頓挫。其間相差雖然甚微,消長之勢,卻是漸漸對虛竹有利。又過了一頓飯時分,虛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八招。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無不暗暗喜歡。 神光上人自從鳩摩智一現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鳩摩智將少林派的威風殺滅,又不願異邦僧人到中土來橫行無忌,自己又無力將之制住。待見鳩摩智與虛竹斗得相持不決,只盼兩人打得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便可坐收漁人之利,即使無法從波羅星手中再取其他少林絕技,但那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種絕技的秘訣,自己總已記在心中,回去後詳加參研,依法修習,必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當可將這三種武功大加變通,招式上使之與原來的功夫大同而有小異,那時便成為清涼寺的三種絕技,而自己便為創建這三頃絕技的鼻祖了。 波羅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這些時間中在藏經閣中任意出入,觀覽少林寺歷代高僧遺下來的武經秘訣,但覺博大精深,越是鑽研,越覺其中奧妙無窮,漸漸的沉迷其中。今日師兄哲羅星來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記憶者,還不到少林武功的一成,回歸故鄉雖是歡喜,但眼見寺中寶藏如此豐富,一出少林山門,從此再也無緣得窺,卻也是不勝遺憾。其後見到虛竹與鳩摩智相鬥,兩人內力之強,招數之奇,自己可說連一個邊兒也摸不到。他不知虛竹所使者,其實並不是少林武功,只覺少林寺中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僧人已是如此了得,自己萬里奔波,好容易有緣獲許出入藏經閣,如此只記得幾部武學經書回去,雖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決非真正貴重之物,只怕此後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無盡。 要知武學一道,便是如琴棋書畫種種繁雜奧妙的功夫一般無異,愈是鑽研下去,愈是興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學更高一層的功夫,千方百計也要觀摩一番。波羅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時,一意在盜取武經,回去光大天竺武學,但等到一見少林寺的武學竟是如此浩於煙海,卻未免戀戀不捨,不肯遽此離去了。
這時虛竹和鳩摩智相鬥之際,已能占了四成攻勢,雖然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但內力愈增愈強,每出一招,鳩摩智都覺極難招架。原來虛竹心中略有餘裕之後,突然使了一招,卻不是天山六陽手中的招數,而是李秋水在荒辟中教了他用來對付童姥的手法。這一招套中有套,雖只一招,卻有八種不同的厲害後著。當日童姥也是費了老大心血,方予妥為拆解。總算鳩摩智武學淵深,機變過人,這才在倉卒中別出心裁的接下來。這一招鳩摩智是勉強接下來,但虛竹一試得手,精神為之一振,第二招跟著使了一招童姥教他用來對付李秋水的。須知童姥和李秋水二人,都是逍遙派中的頂尖高手,苦研數十年後,臨死相搏,所出的每一招儘是既陰狠又凌厲的殺手,招招都是極工心計的攻敵要害,這兩個女子心中積蓄了數十年的怨毒,又明知對方厲害,出手之時,哪裡還有半分容情?[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