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七十七章 蛇困老怪
天龍八部·第七十七章 蛇困老怪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游坦之給他扼住了喉嚨,要想呼喊,卻哪裡叫得出聲?只覺得他四根手指有如四根鐵棍,越來越緊的陷入他喉嚨間肉里。游坦之給人欺負慣了,全沒有想到要出手抵禦,心中只是哀求:「師父,師父,你放鬆手,那條黃蛇的事,我決計不說便是。」但他說不出聲音,波羅星自是沒有聽到,其實就算聽到了,也決計不會饒他,游坦之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可是波羅星的雙手只有收得更加緊了。 他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心想:「這一次我再也活不成了。」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咳嗽說道:「波羅星師兄,你又在作什麼?」波羅星見兩名少林僧走了進來,只得放開了手,悻悻的道:「你們來幹什麼?」一個少林僧退後一步,躲到另一人身後,展開一張紙來,嘰哩咕嚕的讀了幾句,說道:「你信中說,月圓之夜,到寺中來接你出去,嘿嘿,可惜啊可惜。」波羅星道:「可惜什麼?」那僧人道:「可惜事機不密,這封信給咱們截了下來。」波羅星怒道:「你們中土的和尚,都是忘恩負義之徒,到我天竺來取了經去,從此便據為已有。我只不過借觀一下天竺的故物,你們便諸多留難。飲水思源,你們也得想一想,這些經書是從何而來。」
那僧人道:「師兄倘若看的只是天竺故經,咱們決計不予阻撓,別說閱讀,便是要抄寫數份,少林寺也可相助,完成故經還歸天竺的大功德。但師兄所偷看的,卻是少林歷代武學高僧的心得,那就大大的不同了。」波羅星怒道:「我讀的都是天竺梵文,你們中土僧人,哪有用梵文來書寫之理?」那僧人道:「事情就奇在這裡……」游坦之聽著他二人爭辯,也沒心思去分辨是非,尋思:「寺中對這天竺僧不為已甚,只是不許他出寺而已,一到夜深人靜,他非殺我不可,此刻不逃,性命難保了。」當下快步走出竹林,繞過菜園,一看四下無人,發足便往後山奔去。他越走越快,轉眼間便過了兩道山嶺,只覺腳下十分輕鬆,很大的一塊岩石,一跨步便躍了過去,很闊的一條溪澗,也是提足即過。他奔了一程,回頭望時,只見少林寺隱在山腰的樹林之中,相去已是甚遠。他站定腳步,心中說不出的詫異:「怎麼跑了這許多路,一點也不疲倦?腳步輕得如此厲害,莫非……莫非……今天見了鬼啦?」他不知自己修習「易筋經」,這幾個月來功力大進,早已迥非往日的游坦之,只是從沒走出寺外,雖然功力每日在體內積累,自己卻是一點也不知道。 停足觀望間,只見寺後炊煙向空際裊裊生起,游坦之心中一驚:「啊呀,寺里就要煮好飯了。波羅星找我拿飯,不見了人,聲張起來,他們就追我來啦。」想到若被捉拿回寺,勢必死於非命,當即發足狂奔。這時慌不擇路,只是向山荒林密之處奔去,總之是離少林寺越遠越好,一口氣奔了兩個多時辰,回首向少林寺望去時,重重疊疊的都是山峰,心下稍慰,但兀自不能放心,鑽在草叢之中,聽聽四下里是否有什麼動靜。空谷中鳥鳴嚶嚶、蟲聲唧唧,寂靜之中,西北角上忽然傳來一陣笛聲。游坦之這一驚當處非同小可,這笛聲和波羅星所吹的一模一樣,便是呼召毒蛇的樂音,他想站起身來逃走,但不知如何,一雙足便如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他心中惶惑無已:「有鬼,有鬼!」其實是他嚇得太過厲害,兩條腿都軟了。
但聽得笛聲越來越近,游坦之從草叢中張眼瞧去,只見西北方山坡上走了十來個胡僧,身披黃衣,左臂袒露在外。每個人都是面目黝黑,顯然是波羅星的族人。這群胡僧走到山坡左首,各自盤膝坐下,四個一排,一共是一十六人。 游坦之暗暗奇怪:「此間荒野之地,四處無人,這十六個胡僧在這裡搗什麼鬼?難道是沖著我來麼?」雖然這情形不像,但他是驚弓之鳥,躲在草叢中不敢有絲毫動彈。只見十六個胡僧坐定後,口中念念有辭,初時甚輕,細如蚊鳴,但漸漸的越念越響。游坦之聽他們口中所念,都是些什麼「哞尼訶摩哄」之類的梵咒,這些梵文語言,他一向聽到了便頭痛,可是這些胡僧偏偏念得聲音極響。十六個人所念的聲音一模一樣,忽徐忽疾,忽長忽短,難得的是十六個人念得整齊無比,便如出於一個人之口。梵咒聲大作之中,東北角上傳來細細的「滋滋」幾聲,猶如午夜鬼叫,聲音雖輕,聽在耳中卻是毛骨悚然。這聲音一到,十六個胡僧的梵咒立時亂了一亂,但隨即又變成整齊,那鬼叫般的聲音又「滋滋」響了兩下,胡僧的梵咒聲又重疊混亂。 游坦之向眾胡憎瞧去,只見有的臉現憤怒,有的卻顯惶急之色,各僧念聲一變,分成兩組,聽得出八個胡僧念的是一種咒語,另外八個念的是另外一種。那鬼叫般「嗚嗚,滋滋」也變了兩種聲音。眾胡僧聲音又亂,隨即分成四組,分別念誦四種梵咒。游坦之自料已猜到了七八分:「瞧這情形,這些胡僧是在與人比拼法力。和他們作對的是誰?當然是少林寺中的和尚了,想必是他們要來接波羅星回去,少林寺的僧眾卻一定不放。」他正尋思間,隨即知道這種猜想大錯而特錯,只見東北角上緩步走來一群人,中間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翁,比之旁人高出了一個半頭。這老翁尖著口唇輕吹口哨,每一吹動,便發出滋滋、嗚嗚的鬼叫之聲。
這群人都穿著黃麻葛布的單衫,大都拿著一柄又長又粗的鋼杖。那老翁手中卻搖看一柄鵝毛扇,臉色紅潤,又嬌又嫩,滿頭白髮,頦下三尺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這群人走到離眾胡僧數丈之處,便站定了不動。那老翁嘬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眾胡僧抵受不住,功力較差的三人登時摔倒。那老翁羽扇輕搖,又吹了幾下,羽扇一撥,將這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對面胡僧又摔倒了四人。這麼一來,眾僧所念的梵咒已是亂成一團。 餘下九僧勉力支持,突然間同時頭下腳上,倒轉身來,滴溜溜的轉動。游坦之見過波羅星曾用這法子和少林四僧相抗,知道是他們一種威力甚大的功夫。那老翁臉露微笑,看準了對方一有破綻,便是「滋」的一聲叫了出去,有的胡僧應聲而倒,有的斜身閃避,晃了幾晃,又轉了起來。那老翁的口哨之聲,倒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
不到一炷香時分,九名胡僧中又倒了四名。只聽得老翁身旁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胡僧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直是聞所未聞。」「這是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這些天竺胡僧便道東土無人,任由他們橫行無忌了。」「只可惜中原武林人士未曾親眼目睹,就是說給他們聽,那些孤陋寡聞之眾只怕也未必相信。」一片歌功頒德的聲音,洋洋盈耳,但那老翁只要嘴唇一尖,口啃聲便如利箭般射了出去,絲毫不受歌頌之聲的打擾。 眼見他再吹幾下,便要將十六名胡僧一齊制服,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胡僧之中發出幾下笛聲。游坦之凝目瞧去,見五名倒立的胡僧中有一人以笛就口,奮力吹奏,其餘四僧在他身前排成一列,急速旋轉,如一個肉屏風般擋著他,抵禦那老翁口哨的侵襲。游坦之心道:「他吹笛幹什麼?」只聽見身邊草叢中簌簌有聲,一條五彩斑爛的大蛇遊了過來。游坦之識得此蛇極毒,又知人雖怕蛇,其實任何蛇蟲禽獸,只有怕人怕得更加厲害,只須不加招惹激怒,一般毒蛇都不會自行向人攻擊,當下縮身在草叢之中,一動也不敢動。只見這條毒蛇筆直的向那老翁游去。這蛇尚未游出草叢,老翁身旁一群弟子已驚叫起來:「有蛇,有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蛇似是沖著咱們而來。」游坦之向呼叫聲處望去,見十餘條大大小小的蛇兒從四面八方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人叢中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可惜咱們的克蛇至寶碧玉王鼎不在這裡!」「阿紫這賊丫頭,捉到了她定須碎屍萬段!」「多說什麼,快打,快打!」「若不是阿紫將玉鼎偷盜了去,啊喲,不得了!」游坦之聽他們提到「阿紫」,初時還道是另外一人,後來聽一人將「阿紫」和「玉鼎」並提,又說那玉鼎是克製毒蛇的至寶,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他們說的便是姑娘,這……這口玉鼎,難道是姑娘從他們那裡盜去的?」眾弟子提起鋼杖,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向敵進攻。對面的胡僧笛聲不歇,其餘四名胡僧也是越轉越急。游坦之心想:「在這曠野之地,這幾條毒蛇轉眼就給他們用鋼杖打死了,有什麼用?」但毒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聚集了數百條之多,而且其中有三四條竟是大蟒蛇。這幾條蟒蛇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卷。這些人若要拔足奔逃,蛇群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但被毒蛇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蟒蛇更是厲害,皮粗肉厚,被銅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到人,卻是越收越緊,再也不放,尖銳的笛聲之中,巨蟒浙增,只一頓飯時分,已有十七八條巨蟒到來。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不料兩條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怒斥一聲:「好大膽!」羽扇一揮,一股勁風推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撲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卷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他這一運勁和巨蟒相鬥,顧不得再吹口啃。四名胡僧緩得了手,一齊取出短笛,吹了起來。五笛齊吹之下,蛇群加潮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腿上卻已披兩條巨蟒纏住。他奮起平生之力,大喝一聲,將纏在腰間的巨蟒扯為兩截,濺得他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命最長,此蛇雖斷,一時卻不便死,吃痛之下,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又有兩條巨蟒將身子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他明明見那老翁憑著本身功夫,毫不費力的便可將十六名胡僧一一打倒,豈知這些胡僧練就一門以笛驅蛇的邪門功夫,竟爾反敗為勝。只是這種憑邪術取勝的門道,未免令人輸得難以心服。 那些胡僧見一眾敵人個個被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吹笛,頭上一使勁,倒轉身子,順著站立。第一個吹笛的胡僧滿臉虬髯,顯是這些胡僧的首領。他走前幾步,尖聲道:「星宿老怪,你我來到中原,河水不犯井水,為什麼你好端端地捉了我養大的蛇兒來開膛破肚?」
原來這個童顏鶴髮,飄飄欲仙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為了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碧玉王鼎給女弟子阿紫偷盜而去,遂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信息傳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等人傷得半死不活,星宿老怪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於是親自東來。 他志在奪回碧玉王鼎,至於尋喬峰的晦氣、擒回阿紫慘酷處罰,都還是次要之事,因此一路上安份守己,倒不去招惹旁人。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沒有新毒加以克制,不免漸漸的發作起來,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他當年親眼見到本門的一位長輩,在練成化功大法之後,被他師父制住,並不加以戕害,只是將他困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結果體內毒素髮作,難熬難當,自己忍不住將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雖是狠毒無比,但想起這件慘事,兀自心有餘悸。 那碧玉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的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這王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煉越精。練這門功夫猶如酒徒飲酒一般,一上了癮,每日裡越飲越多,不能自休。這功夫只有向敵人使用,自己體內的毒質才宣洩一部份在敵人身上。但他僻處星宿海旁,周圍數百里之內,任何武人都不敢走近,有哪個敵人給他泄憤?這麼每七日加一次毒,只增不減,日積月累,體內所蘊積的毒質,自是多得驚人了。阿紫十分的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一次毒蟲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王鼎被盜,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是遠遠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都躲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平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就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他自己極不願意再到中原,但一個個弟子都不能奪回王鼎,權衡輕重,只得冒險一行。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武功全失,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潛吼子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話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丁春秋焦躁之下,心想少林寺負中原武林重望,中原武人的一舉一動,少林寺的眾高僧無有不知之理,雖然他實不願公然與少林為敵,但想自己和少林派倒還沒什麼梁子,以禮相見,問一個消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總能給這個面子,於是率領群弟子,趕向河南少室山來。道路之上,體內毒質隱隱發動,他便捕捉毒蛇,吸取毒液加毒。星宿老怪丁春秋率領眾弟子進入河南境內後,一天突然在道上見到大批毒蛇,心喜之下,立命眾弟子大量捕捉,取毒塗掌,以補益他的「化功大法」,他雖覺毒蛇如此之多,情形頗不尋常,但他藝高人膽大,在星宿海時做慣了皇帝一般的掌門,對任何人部是生殺予奪,任意而為,自也不將這種事放在心上,哪知道這些毒蛇其實是有主兒的。原來天竺一派的胡僧派了波羅星到少林寺來盜取經書,久無音訊,便又有十六名胡僧趕來接應。這些天竺僧武功並不甚強,卻有一門獨到秘技,能以笛聲驅使群蛇,他們自天竺一路上翻山越嶺而來,沿路吹笛引蛇。從天竺來到中土,路途何等長遠,就算每十里中有一條毒蛇跟來,數量也難以計算,當然有些毒蛇不耐長途跋涉,抵不住炎熱寒冷,在路上死了大半,但來到河南境內的數量仍屬驚人。尤其數十條長達數丈的巨蟒系自天竺邊境大森林中帶來,更是中土罕見之物。這些胡僧自知若憑人數武功,決非少林僧的敵手,何況少林寺領袖中土武林,緩急之際,中土各門各派的豪傑都會出手相助,若要明爭,那是必敗無疑。但如突然間驅使這成千成萬條毒蛇湧入少林,攻一個措手不及,雖不能打垮少林,但要援救波羅星、劫奪一些經書出來,諒來也不是難事。這些胡僧晝伏夜行,以免蛇群驚嚇了沿途居民,進入河南不久,便發覺有許多毒蛇為人聽殺,一查之下,下手的竟是星宿老怪。這星宿海距天竺已不甚遠,星宿老怪行事惡毒狠辣的威名,天竺武林人原也頗事有所聞,眾胡僧本來不想和他計較,哪知他越來越狠,專將蛇群中毒性最烈的蛇兒捕去殺卻,使蛇群的威力大為減弱。一眾胡僧忍無可忍,雙方終於火併起來,爆發了一場激鬥,仗著群蟒異乎尋常的體力,居然一戰而勝,連聲勢赫赫的星宿名怪丁春秋也為巨蟒所纏,動彈不得。
丁春秋聽那胡僧問他何故殺蛇,便道:「此事當真好笑。蟲豸都是天生之物,毒蛇專害人畜,不論是誰見到,都要加以誅殺,我怎知道這些毒蛇是你們養的?」那胡僧道:「我曾向閣下發訊,要你不可再殺這些家蛇,你卻全不理睬,又是何故?」丁春秋嘿嘿冷笑,說道:「姓丁的自幼至長,一生之中,只有我叫人如何如何,從來沒人能要我怎樣怎樣。連我自己的師父,當年向我說了幾句責罵的言語,也給我下手殺了。憑你這幾個外國來的臭和尚,也配向我發號施令嗎?」 那胡僧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但說話仍是這般傲慢,知道這番怨仇已結得甚深,若是饒了他的性命,那是後患無窮,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這幾條小小的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咱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丁春秋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忽然一個也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子叫道:「大師父,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兒。」那胡僧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你饒了我性命,待我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連同星宿派眾人一起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游坦之從草叢中望將出去,見說話的人是個身形高大的漢子,雖被巨蟒纏住,仍是精神勃勃,氣宇軒昂,想不到這人竟是如此卑鄙,為了貪生怕死,竟爾當面賣師。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對你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大師父,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師父,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一定一古腦兒說了出來,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到中原,實有重大圖謀,說起來跟你天竺也是關係不少,眾位大師父,你們想不想知道?」「星宿海旁邊咱們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寶,我知道每一處寶藏的所在。」這些人為了倖免一死,各種獻媚和效忠的話都說了出來,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說得荒誕不經。有些弟子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唯恐落後,也是斷斷續續的爭相求饒。天竺群僧沒想到星宿派一眾弟子如此的沒有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一起走近身來傾聽。那為首的胡僧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也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說來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武功低微,我跟了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大師父武功固是威震天下,道德文章更是眾所素仰,豈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大師父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天竺高僧?」「什麼高僧,『高僧』二字,不足以稱眾位大師父,須得稱『聖僧』、『神僧』、『活佛』才是!」「倘若由我這種能說善道之人去周遊列國,為大師父宣揚德威,天竺聖僧的名望就天下無不知聞了。」「呸,天竺聖僧的名頭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說?」「大師父,大師父,聖僧、活佛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那為首的胡僧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徒做弟子?這種人品格如此低劣,豈能有什麼成就?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人一個個追隨於你,老衲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袍袖一拂,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了過來。
眼看丁春秋給巨蟒纏身,手足動彈不得,更無抗拒之力,那胡僧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丁春秋中在身上,不死也必重傷。哪知他一掌擊出,丁春秋不動聲色,渾若無事,那胡僧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眾胡僧大驚,齊叫:「師兄,師兄!」便有兩名胡僧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的身子便是頭腦中一陣暈眩,站立不定,倒了下去。旁邊三名胡僧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只要一碰到這二人的僧袍,那三人便也跌倒,頃刻之間,倒了六名胡僧。其餘胡僧見情勢不好,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一名胡僧怒喝:「星宿老怪行使什麼邪法,吃佛爺一掌!」一掌發出。丁春秋嘻嘻一笑,那掌力似乎從他身上反彈出去,那胡僧張大了口,又即摔倒。 餘下九僧之中,都是曾給丁春秋以口哨之聲震倒過的,相互嘰哩咕嚕的天竺言語商量了一陣,齊聲大喝,袍袖拂處,九柄飛刀同時發出,青光閃閃,一齊向丁春秋射來。丁春秋也是一聲大喝,腦袋轉了三轉,頭上的滿頭白髮甩了出去,竟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叮叮叮幾聲響,將九秉飛刀都擊落在地,那九名胡僧半聲不出,一個個癱瘓而死。游坦之伏在草叢之中,鼻中聞到一陣強烈的腥臭之氣,刺得雙目劇痛,眼淚水不由自主的源源流下。四下來一片寂靜,十六名胡僧個個都縮成一個圓球,便如是一隻只遇到了敵人的刺蝟,顯然均已斃命。他驚疑無已,再也猜想不透丁春秋用什麼功夫一舉而盡斃敵人。那些巨蟒和毒蛇將星宿派諸人纏倒之後,不經天竺胡僧再以笛聲相催,不會傷害眾人性命。十六名胡僧倒地斃命,這些蟒蛇並不懂得為主人復仇,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靜待候命。一時之間,曠野間更無聲息。但這些蛇兒究竟是蠢笨之物,時間稍久,難保不向眾人攻擊。各人在蛇群纏困之下,誰都不敢稍有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凶性,隨口這麼咬將下來,那便性命難保了。這麼靜了片刻,眼看天竺群僧確已死絕,更無聲息,便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手便將這一十六名萬惡不赦的胡僧盡數殺滅……」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胡僧是『聖僧』、『神僧』、『活佛』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胡僧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塗,為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於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這人說了這幾句話,群弟子登時省悟:星宿老怪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塗該死,將各種各樣的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師父才有饒恕的可能。
一霎時間,人人競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在該萬死,直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昏腦脹,不知所云。眾弟子說了半天,丁春秋始終不加理睬,他暗運了二次勁力,想要將纏在身上的巨蟒崩斷。但纏在他身上的一共有三條巨蟒,這些蟒蛇出自天竺炎熱的叢林,身子極富彈性,丁春秋運力向外崩動,蟒蛇只是略加延伸,並不會斷,要想脫出困厄,實是為難之極。丁春秋經數十年內功修煉,體內積儲了無數毒素,當那為首的胡僧一掌向他擊來之際,他已將毒素催到肌膚之上。那胡僧一掌打到,他便運出「借力打力」的神功,將奇毒無比的毒素借著掌力而反彈出去。一眾胡僧所以倒地斃命,並不是由於丁春秋什麼魔法邪術,只是中了劇毒而已。但這些蟒蛇的蛇皮堅厚韌滑,丁春秋身上的毒素竟是難以侵入,實是無法可施。 只聽得眾弟子還在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丁春秋道:「咱們給毒蛇所困,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誰的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們這些花言巧語,胡說八道,更有何用?」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的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難以施行的,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表示自己確是聽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這樣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過去,有一名弟子給一條長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之餘一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一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丁春秋心下越來越是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幾個時辰之中,他定能行使狡獪,騙過敵人,想出了脫身之計。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怕只怕這些毒蟒漸漸肚餓,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他擔心的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它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由自主,一步步的吸入蟒蛇腹中,嘴中兀自叫個不停。[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