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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七十九章 連傷三人

天龍八部·第七十九章  連傷三人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風波惡生具一副俠義心腸,聽游坦之說得可憐,便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去會會他。」他一面說,一面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丁春秋臉露微笑,和他目光相對。游坦之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波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生鐵面具之中,有什麼意思,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唰的一聲,從靴桶里抽出一柄匕首來,青光閃閃,顯然是把鋒銳之極的利刃,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游坦之卻知這面具已和他面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怕那個給你戴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了他的左腕。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助,只見丁春秋背負著雙手,走到亭邊觀賞風景,對他的呼叫之聲卻是充耳不聞。游坦之惶急之下,記起師父所授禦敵之法,心下暗誦:「星宿老仙,星宿老仙,護佑弟子,克敵制勝,一三五七九!」伸出右掌,在風波惡左肩微拍了一下。哪知道落掌之處,正是風波惡背心的要穴「天宗穴」。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哪防到他居然會突施暗襲,而且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落掌之處又是人身的要害。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前跌了下去。總算他身手矯捷,吃了這一下勉強還支持得住,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一驚,見風波惡險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干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博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心念一動,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原來你是星宿老怪門下,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傷人。」右手急速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和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脾氣之暴躁,實不在風波惡之下,只是更加的陰沉,更加的執拗,左手暗運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此處是少林寺山門之外,是非曲直,自有本寺方丈和高僧主持公道,咱們擅自動武,顯得不尊重少林了。」包不同一想不錯,在少林寺寺外出手打人,正所謂「魯班門前弄大斧,孔夫子門前讀孝經」,未免有小覷少林之嫌。少林寺對「姑蘇慕容」本有成見,自己不可再生枝節,諒來星宿派的妖孽弟子也無多大氣候,不怕他逃了。再見丁春秋童顏鶴髮,氣度雍容,顯是一位得道高人,雖聽游坦之叫他「師父」,但看他正氣盎然,想來決計不是星宿派中的人物。公子這次來到少林,乃是大有圖謀,不可以一時之忿,壞了大事,當下將手掌緩緩放了下來。

適時公冶干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咯咯直響,便似身入冰窖一般。風波惡素來好強,身經數百戰,不知受過多少傷,以往再厲害的傷也是強顏支持,毫不示弱,這一次竟是管不了自己,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本來極是靈效,但風波惡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公冶干惶急之下,伸手一探他的呼吸,突然間手掌心一股冷風吹來,透骨生寒。 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麼冷得如此厲害?」心想風波惡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是如此寒冷,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了,情勢如此危急,來不及等候少林僧眾到來,再行理喻,轉身向丁春秋道:「閣下是不是這鐵頭人的師尊?我把弟中了毒手,請賜解藥。」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此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見少林寺寺門大開,數十名和尚列隊出來,遠遠望去,當先七八人都是身披袈裟,顯是寺中輩份甚高的老僧出來迎接慕容公子,心想待這些僧眾一到,脫身便不容易,眼下這許多人離寺而出,正好直搗其後院之虛,去擄劫三淨和尚,當下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

鄧百川等多人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眼中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好!」知道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以內功散了出來。三個人是一般的心思,不顧傷敵,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只覺身邊微風颯然,鄧百川閉目推出一掌,嘩喇喇一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原來他一掌正好擊在涼亭的柱上,將那根徑粗七寸的柱子打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待得睜眼看丁春秋和游坦之時,卻已不知去向。出寺迎接的少林僧望見鄧百川擊坍涼亭,都道他是到少林寺來逞凶尋釁,均各恚怒,快步來到涼亭。包不同和鄧百川已飛身分自左右追了下去,亭中只剩下公冶乾和風波惡二人。達摩院首座玄難一見到二人的情狀,料知另有變故,問道:「二位施主,起了何事?」公冶乾道:「一個頭上戴鐵套的小子打了我把弟一掌,毒性好不厲害。我大哥和三弟追下去了。」玄難一怔,道:「頭戴鐵帽的小子?這人不會什麼武功啊,他,他是在菜園中幹什麼的,是不是?」旁邊一名和尚道:「是。」以玄難身份之高,若不是游坦之身具異相,原不會知道院中多了這麼一個雜役。正混亂間,山道上蹄聲得得,又奔來了一乘馬,公冶干臉上露出喜色,道:「是公子麼?」但一望見馬匹是淡青之色,臉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少林寺僧聽了他「是公子麼」這四個字,都道是慕容公子到了,群相注目,只見那馬馳到近處,馬背上乘著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那少女身形苗條,風姿綽約,一見到眾人,便即下馬,迫不及待的叫道:「三哥,阿朱姊姊在不在?」原來是慕容復的侍婢、琴韻小築的主人阿碧。

那日阿朱喬裝改扮,到少林寺盜經,久久不歸,阿碧擔心之極,日日催請慕容復前來探詢。但慕容復身有要務,不願為了一個侍婢而興師動眾到少林寺來查究,一直遷延到此刻,這時一來他自己確也掛念阿朱的安危,二來被阿碧纏得再難以交代,只得率同部屬前來拜山。公冶干不答阿碧之事,叫道:「公子呢?公子呢?」聲音中甚是驚惶。阿碧牽著坐騎,快步走到涼亭之前,道:「公子在途中見到有個和尚追趕欺侮一位姑娘,他要打抱不平救人,命我先來,他馬上便到……咦,四哥,四哥,你怎麼了?」她放下手中韁繩,搶到風波惡身前。只見他頭髮上結了薄薄一層白霜,本來一頭烏髮,突然變成了白頭。她伸手要去拉風波惡的手腕,公冶干將她手臂一扯,道:「四弟中了劇毒,別碰他身子。」慕容復手下鄧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風波惡、阿朱、阿碧六人平素以兄弟姊妹相稱,情逾骨肉,阿碧聽說四哥中了劇毒,驚怒交集,橫目向一干少林僧眾怒視,道:「是這些大和尚害他的麼?大和尚,快快拿解藥出來,救我四哥。」公冶干搖頭道:「不是他們。」忽聽得少林寺嘡嘡嘡鐘聲大鳴,群僧臉色陡變。 這鐘聲響得甚是迫促,公冶干與阿碧雖然不知其中含意,但也猜得到是寺中發生了緊急要事。只見少林寺側門中奔出兩名灰衣僧侶,快步馳向涼亭。這兩名和尚輕功甚是了得,轉瞬間便到了亭前,當先的那僧向玄難躬身說道:「啟稟師伯,後山到了敵人,玄痛師伯身受重傷。」玄難點了點頭,問道:「有多少敵人?是何等樣人?」他神色間極是鎮定,但聽說玄痛師弟身受重傷,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須知玄痛的拳掌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是少林寺玄字輩的高手之一,敵人武功再強,總也得長期拼搏,方能傷他,怎地自己甫出寺門,玄痛便已受傷?

那報訊的僧人道:「不知有多少敵人,也不知是何等樣人。」玄難眉頭微微一皺,向公冶干橫掃一眼,他心中認定是姑蘇慕容氏遣人前來襲擊,一出手便傷玄痛,多半是慕容復親自動的手,冷冷的道:「好一個聲東擊西之計。」公冶干全神貫注的瞧看風波惡,沒去聽玄難的譏諷之言。少林寺中許多高僧列隊出來迎接慕容復,不見他到來,心下已自起疑,待得聽到寺中示警的鐘聲,又知玄痛大師受了重傷,各人緩緩移動腳步,將公冶乾等三人圍住在亭心。少林寺中高僧如雲,也不必急於趕回應援。只聽得示警鐘聲驀地止歇,又有一僧奔來稟告:「寺後發現二人,一人自稱是姑蘇慕容手下姓鄧的,另一個受傷倒地,敵人已退,不知去向。」公冶干吃了一驚,忙問:「受傷的是誰?可是那個身穿黃衣的瘦削漢子麼?」那僧人不答他的閒話,眼光中露出戒備警惕的敵意,但從他臉上神情看來,顯然受傷的正是包不同。公冶干甚是焦急,但想四弟受傷,自己不能離開,三弟有大哥照料,一時當可無礙。 玄難見公冶干並無抗拒之意,阿碧只是個細弱秀美的少女,淚水盈盈,更是不足為害,緩緩的道:「慕容公子是否便到?咱們恭候大駕。」阿碧斂衽為禮,道:「公子途遇惡僧欺辱弱女,出手相救,不敢勞眾位多候……」玄難臉上更現不悅之色,道:「本寺僧眾素守清規,豈有欺辱女子之事?姑娘說話胡鬧,老衲當你童言無忌,不來計較於你。」阿碧急道:「是真的啊,這和尚……這和尚……也未必一定是少林寺的。」玄難怫然道:「少室山方圓數十里內,個個僧侶都和本寺有關,就算不是本寺剃度,也是來本寺掛單的。咳,姑娘……你……你……」他性子剛硬,便想出言教訓,但見到阿碧楚楚可憐的神情,登時心有不忍,說了兩個「你」字,下面的話便咽住了。他微一沉吟,料定慕容復不懷好意,不必在此多候,說道:「請三位同到敝寺休息,慢慢等候慕容公子駕到。」他說這句話,乃是要扣住公冶干三人之意,倘若公冶干不從,說不得只好用強,至於阿碧這小姑娘,少林寺不便強留,且由她自去便是。哪知公冶干一口答應,道:「正要打擾。」俯身將風波惡抱在懷裡,大踏步便向寺門走去。阿碧一面走,一面問那第三個報訊的僧人道:「大師父,我那三哥受傷重不重?便是那個身穿黃友的瘦漢子。他……他……受了什麼傷,是你們廟裡的和尚打傷他的麼?」一眾僧眾快步回寺,那僧人見玄難在旁,原是不敢多說,只是阿碧說話嬌柔婉轉,教人硬不起心腸來不加理睬,輕聲道:「那……那位施主……」他本想說「那漢子」,但看在阿碧的份上的稱他一聲「施主」。「跟這位施主,」說著向風波惡一指,續道:「受的傷一模一樣,不是咱們打的。」他頓了一頓,又道:「似乎受了邪派妖人的毒手。」他轉頭向玄難道:「玄痛師怕受的傷也是這樣。」玄難一怔,問道:「玄痛師弟也是這般著寒發抖?」那僧人道:「正是。」玄難大奇,沉吟道:「三個人受的傷一模一樣。」 那僧人道:「玄痛師伯肌膚冰冷,方丈以金剛掌力助他陽氣,尚未痊癒。」玄難聽他說到「尚未痙愈」這四字時,口氣頗不肯定,顯是在外人之前不願示弱,其實應當說「毫無效驗」。玄難見到風波惡苦受折磨的情狀,關心師弟,突然足下一點,身子化作一縷紅影,搶入了山門。公冶干微微一怔,暗贊:「好功夫!」

一行人來到大雄寶殿之側的迎賓堂中,一干僧眾認定公冶乾等乃是敵人,神色間便無禮敬之意,只是維持名門大派的風度,仍是讓座獻茶。公冶干連問:「我那受傷的把弟在哪裡?」忽聽堂後有一個洪亮之極的聲音說道:「二弟,我在這裡,三弟也中了人家毒手。」只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走了進來,滿臉憂色,將包不同放在椅上。公冶干倒了三顆解毒藥丸,塞入包不同口中。包不同道:「這……這鐵頭小子……邪……邪門得緊……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牙關不住打戰,再也接不下去。阿碧取出身邊絲帕,給兩位義兄抹去額頭的冷汗,卻見這些冷汗轉瞬間便凝結成霜。她正惶急間,後堂走出四位老僧,當先一僧向鄧百川道:「鄧施主,敝寺玄痛師兄也為那鐵頭人所傷,此人邪術厲害,方丈言道,請兩位受傷的施主先服本寺的『正氣六陽丹』,再由老衲等以『純陽羅漢功』助兩位一臂之力。」鄧百川一聽大喜,他知道『正氣六陽丹』是少林寺天下馳名的靈丹之一,治療惡毒,其效如神,而『純陽羅漢功』更是少林寺的絕技,修習者必須是童子之身,若非四十年以上的苦練,難達上乘之境。倘若不是出家清修的高僧,絕少有四五十年中不近女色,到老仍是童身之人。他和公冶干一齊抱拳道謝。

那老僧取出兩隻龍眼大小、鮮紅如血的丸藥來,餵入包不同和風波惡的口中。四位老僧分成兩組,兩個人服侍一個,各以手掌分別抵住包風二人胸腹,將純陽的內力送入傷者體內。過得一頓飯時分,包風二人寒戰止歇,臉上鐵青之色漸退,包不同是臉如金紙,風波惡卻臉色慘白。四位老僧收回手掌,為首的老僧道:「兩位施主是無礙了。」鄧百川道:「多謝大師相救,慕容公子及在下義兄弟同感大德。」那老僧謙道:「些許微勞,何足掛齒?」包不同慍道:「謝什麼?有什麼好謝?咱們是給他寺中雜役打傷的,找他方丈老和尚算帳去。」鄧百川深知這義弟的脾氣,不論別人說什麼,他都要力持異議,反對一番,何況適才聽幾名少林僧都道,那鐵頭人乃是寺中雜役,如此說來,包不同之言也非無理,只是人家療治了你的重傷,道謝一句總也是應該的。他陪笑道:「大師請勿見怪,我這位兄弟最愛和人頂撞……」他話未說完,知客僧虛風走進堂來,說道:「方丈有請。」鄧百川等五人隨著他向後走去,一路向西,出了本寺,走向西首的一間偏屋,鄧百川和公冶干對望了一眼,料想是為了阿碧之故。少林本寺向來不許女流進入,方丈為了遷就阿碧,自到西偏屋相見,可說對來人十分重視了。虛風引著五人走進屋中,只見堂上坐著五位老僧,居中一人垂著長長的白眉,面目慈祥,站起身來。鄧百川等知道那便是名震天下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上前參見,只有包不同雖然相偕行禮,口中卻不住的嘮嘮叨叨,說什麼:「少林寺名門正派,寺中居然有人會使左道旁門的陰毒邪術,傳將出去,豈不被天下英雄寒心?」

玄難坐在方丈的下首,聽得包不同的說話,臉色一沉,指著一個身形魁梧,純情委頓的老僧道:「我玄痛師弟同遭奸人暗算。這奸人乃是妖邪派到寺中來臥底的,與本寺何干?」他向虛風道:「快帶三淨來,須得細細盤問這鐵頭人的來歷,如何給他混入本寺。」虛風道:「啟稟師叔祖,那三淨和尚給人救了去啦。妖人此次偷入本寺,似乎便是為這三淨而來。」玄難勃然變色,沉吟未語。虛風又道:「三淨原在戒律院禪房中面壁思過,妖人破門而入,玄痛師叔祖加以攔阻,這才失手受傷。」玄難眼望玄痛,道:「師弟……」玄痛道:「我經過戒律院院門,見一個白髮紅臉的老人背負了三淨出來。我見情形有異,上前查問,那老者突然虛飄飄的一掌向我拍到。我忙運掌還擊,豈知那老者掌力極是詭異,掌心中竟有黏力,將我掌中內力拉扯而出……」玄難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道:「星宿派的化功邪術?」

玄痛道:「當時我也是這般想,急運功力與之相抗,那老者喝道:『快快下手!』我只聽得背後有重濁的腳步之聲,也沒覺到什麼凌厲的掌風,左肩後背已吃了一掌。這……這一掌寒氣透骨,好生難當,我回頭一看,原來下手的竟是咱們寺中那個鐵頭人……我想,這個鐵頭人……啊喲,不好。」他身子晃了兩晃,牙關便又咯咯的響了起來。就在這時候,包不同和風波惡也感體內寒毒重行發作,難以忍受,膝頭一彎,登時坐在地下,用起功來。這兩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向來極是顧全體面,若不是迫不得已,決不會在少林眾高僧的面前如此出醜。眾人相顧失色之際,玄痛也已坐倒在地。這一來,連方丈玄慈也是大為訝異,少林寺的「正氣六陽丹」療治寒毒,應驗如神,再加上幾位童身老僧的「純陽羅漢功』相助,就算寒毒一時不能驅盡,總也得三年五載之後方能發作,豈有過不到一個時辰便即再起之理?那幾位老僧既是驚詫,又感臉上無光,當即伸掌再助三人運功,直過了一炷香時份,三人才免了寒毒侵體之厄。阿碧忽然說道:「老方丈,我阿朱姊姊冒犯了貴寺,你們關了她這麼久啦,求求你,請你們放了她吧。」說著盈盈拜倒,磕下頭去。玄慈忙離座還禮,道:「姑娘不必多禮,你說咱們關了誰?」阿碧站起身來,道:「我的阿朱姊姊啊,她年紀小,很愛胡鬧,請各位大和尚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早求公子爺修書來向方丈求情。公子說阿朱得罪貴寺,應當受各位責罰,須得讓她多吃些苦頭,然後公子爺親自來貴寺謝罪。」她這番話咭咭咯咯的說來,語言清脆動聽之極,但眾僧面面相覷,全不知她其意何指。

原來阿朱初時聽說慕容公子要到少林寺,便來寺相會,不料慕容公子固然未到,守門寺僧更以數百年規矩所定,不許女子進入本寺。阿朱一怒之下,喬裝為少林寺僧智清,混入寺中,一不做二不休,為要拿到證據,他日也好在寺僧之前誇耀,便將寺中一部梵文秘本的易筋經盜了出來,便在此時,中了玄慈方丈的「大般若金剛掌」,以至身受重傷。但玄慈出手之際,不知她是女子,更不知她是什麼阿朱。後來蕭峰攜同阿朱赴聚賢莊求治,阿朱謊稱是為一個青年公子所傷,少林高僧玄寂、玄難雖然親眼見到了她,卻萬萬想不到她便是那個在本寺盜去古經的「和尚」。是以阿碧求方丈放人,寺中人人摸不著頭腦,其實,在這世上知道其中原委的,也只剩下蕭峰一人了。玄慈溫言說道:「這位姑娘說什麼敝寺扣人不放,必是傳聞之誤。少林寺乃出家清修之地,戒律素嚴,決不敢有誰為非作歹。」阿碧急道:「我不是說你們為非作歹呵。我那阿朱姊姊頑皮得很,一定冒犯了你們,得罪了你們,所以公子爺今日是要陪不是、說好話來著。求求你們,放了阿朱姊姊吧,我再給你們磕頭。」她見玄慈方丈面目慈祥,玄難大師卻是一臉威重之色,心想多半是另外的老和尚作梗,當即跪下來又向玄難、玄寂、玄痛諸僧行禮。玄難袍袖一拂,一個柔和而雄渾的大力推了上來,擋住阿碧的身子,她便跪不下去。玄難大師這「袖裡乾坤」的功夫,乃少林寺絕藝之一。阿碧見憑空一股力道將自己身子阻住,竟爾拜不下去,心下暗自駭異。玄難說道:「少杯寺數百年來規矩,不接待女施主,姑娘這位姊姊別說咱們決計不敢相留,便是她自己要來,少林寺也必擋駕。此處已非本寺範圍,方丈為了姑娘,才至此相會。」阿碧泫然欲涕,道:「你們不騙我麼?那麼我這個阿朱姊姊,卻到哪裡去了?她那天明明跟我說,是到少林寺來的。」阿碧相貌秀美,言語舉止,溫柔到了極處,既不似阿朱之伶俐活潑,更不似阿紫之刁鑽古怪,少林眾高僧修為數十年,個個均已忘了兒女之情,但這時見她說得如此哀切動人,心底深處,不自禁的將她當作了女兒或是孫女,臉上均顯出慈愛的神色。玄寂大師說道:「虛風,你叫『善緣堂』的慧月師伯設法查查,這位姑娘的姊姊下落如何,查到之後,立即通知姑蘇慕容公子家裡。」鄧百川、阿碧等人均知「善緣堂」是少林寺內專司與江湖英豪聯絡的部門,這位玄寂大師既如此吩咐了下去,顯見阿朱確是未曾來寺,只不過少林寺已負責查察,他們與江湖上的廣通聲氣,想來不久便可知道訊息,當下一齊聯謝。再問起包不同受傷的經過,包不同瞪眼向天,說道:「在下的遭遇,和玄痛大師一模一樣。姑蘇慕容家的人固然倒了霉,少林寺的高僧也沒什麼光采。大家是難兄難弟,大哥別說二哥,總之是流年不利,該有這場災難。」風波惡咬牙切齒的道:「這一架也沒有打成,便受了傷,真是沒趣之至,倘若惡鬥三百回合之後再給鐵頭人打倒,那倒心甘情願。」各人紛紛推測游坦之的來歷,均覺他內功家數純正,掌中寒毒卻是邪惡無比,邪中有正,不見得便是星宿派的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這一掌的掌力,和貴派的『達摩神掌』倒有些差不多。」

玄痛和玄慈、玄寂、玄難三位師兄交換了個眼色,默然不語。他們心中早已想到了這件事,那鐵頭人所使掌力非但與「達摩神掌」相似,簡直便是「達摩神掌」,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便言明。這時包不同指了出來,諸高僧不便加以否認,心中均想:「此事內情牽連甚多,並非單是星宿派妖人前來襲擊本寺而已。」玄難不欲包不同追問此事,向鄧百川道:「鄧施主,慕容公子是否便到?貴我雙方同仇敵愾,須得聯手應付。公子一到,定有高見以解我等疑團。」鄧百川眼望阿碧。阿碧道:「我說過公子爺去救一位姑娘了。那姑娘臉上遮著一張黑色面幕,身形婀娜,武功也是不弱,只是追趕他的那個和尚武功更強,我見那個和尚的背影,依稀是吐蕃國護國法王,叫什麼大輪明王鳩摩智的模樣……」玄寂、玄難齊聲驚道:「吐蕃國的大輪明王到了中原?」阿碧道:「他自己這麼說,也不知是也不是。剛才那和尚身形太快,一晃便過去了,我也沒能看清楚。公子跟我說了一聲:『你到少林寺等我』便追了下去。」玄寂等又和玄慈方丈交換了個眼色,均想:「倘若是吐蕃國大輪明王鳩摩智來到中原,武林中的風波可更加多了。難道這鐵頭人和那鳩摩智有什麼瓜葛麼?吐蕃佛家武功也是源出天竺,他們會這『達摩神掌』倒不出奇。」這些僧侶的猜測雖則全然不對,卻頗能自圓其說,暫且給他們解開了心中的一個疑團。玄慈道:「眾位遠來辛苦,玄寂師弟,請你代我款客,等慕容公子到來,從長計議。」說著站起身來。少林眾高僧心中,最最忌憚的其實還是那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公子。去年邀集天下英雄,商議對付姑蘇慕容之術,又給蕭峰在聚賢莊一場大戰,那少林寺的英雄大會竟沒能開成。這時見了鄧百川,敵意雖然稍減,總是未能釋然。

要知少林寺的高僧玄悲大師身死嵩山腳下,身上所受的是「金剛杵」之傷,那正是玄悲的平生絕藝,寺中諸高僧料想除了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之外,無人更能以玄悲的絕技致他死命。這次聽說慕容復率眾拜山,各人原已抱了一決死戰,以與玄悲報仇之意,哪知道波瀾橫生,慕容公子始終沒有現身,他手下的兩個得力部屬,卻和少林寺的玄痛同時為邪派武功所傷。玄慈見鄧百川雍容威重、公冶干儒雅清奇,阿碧更是溫柔清麗,都是極為正派,雖然包不同乖戾暴躁、風波惡好勇鬥狠,看來也不是奸邪之徒,常言道物似類聚,人以群分,部屬如此,他們的主人亦不應大奸大惡,到底真相如何,只有親眼見到慕容公子,再定下一步的方策了。鄧百川聽玄慈說要款待己等,抱拳道:「如此叨擾了。」玄慈合什還禮,正要走出室去,突然間咕咚一聲,風波惡一跤跌倒。公冶干忙伸手扶起,那邊玄痛、包不同也倒了下來,原來三人所中的寒毒又已發作。少林寺中傷藥雖多,但那「正氣六陽丸」乃是驅治寒毒無上妙藥,此藥不靈,而「純陽羅漢功」又復無效,那是更無他藥可治了。玄痛等三人每過一個多時辰便發作一次,救治之後,苦楚便過,但挨了一個多時辰,又即發作。 眾人折騰了一夜,竟是束手無策。等到次日天明,慕容公子仍未到來,玄痛等三人身上的陰毒雖不惡化,卻顯是半點也沒驅除,每個人均已服了三顆「正氣六陽丸」,若要再服,一來未必有效,二來此藥性子猛烈,多服頗有兇險。這般又挨了一日,三人接連不斷的大受折磨,旁人均已看了出來,如此挨將下去,終將抵受不住。鄧百川向玄難告辭,說道:「在下這兩位把弟受傷不輕,諸位大師已是盡心竭力,寒毒始終難除。在下之意,想去請教薛神醫治一治。」玄難心中也已存此意,道:「甚好,甚好。薛神醫曾與老衲有數面之緣,若去相求,諒來不會拒卻。他家住洛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遠,咱們即刻動身。」鄧百川大喜,道:「憑著大師金面,我這兩位把弟有救了。」當下討過紙筆,匆匆書就一信,留交慕容公子。寺中備了三輛大車,玄難親率六名慧字輩的弟子,隨行護送。那六名慧字輩弟子年紀均已甚老,都是修練「純陽羅漢功」的好手,以便途中隨時照料服侍。阿碧本想在寺旁房舍中等候慕容公子到來,但見到包不同和風波惡憔悴狼狽的模樣,放心不下,終於隨眾同行。

從少林寺到柳宗鎮相距只數百里,雖然山道崎嶇,第三日午間便到了。「閻王敵」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餘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一行人沒費多大力氣,便到了薛家門前。玄難一乘馬行走在前,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的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園,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縱馬近前,只見屋門前掛著兩盞極大的白色紙燈籠,玄難吃了一驚:「薛家也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麼?」再向前馳了數丈,見門榍上釘著幾條麻布,門旁掛著一面招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這時他已看清楚了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六十五歲。」玄難心下更是嘀咕,他不知這薛慕華是不是薛神醫,但年歲甚近,如果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了。他駐馬沉吟之際,鄧百川和公冶干也已策馬到來。三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哪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症,撇下咱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頭來終於敵不過該死的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還要大吃苦頭啊。」[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