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二十九章 曼陀山莊
天龍八部·第二十九章 曼陀山莊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阿朱翻來復去,將「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兩句歌詞唱了三遍,段譽見阿碧鬢邊的一朵小花不住顫動,殷紅的嘴唇也漸漸蒼自,他心中一勁,猛地省悟:「是了,阿朱唱這兩句歌詞,是叫我行那荊軻刺秦王之事,阿碧內力非那和尚之敵,若再支撐下去,只怕要受極重內傷。」他心中默念六脈神劍的劍法,又試運內息,但覺到處通行無阻,只是他自幼誦讀儒家經害,又學佛典,不免帶了幾分迂腐,心想大丈夫行事該當光明磊落,若是乘人不備而忽施偷襲,未免卑鄙。心中正自猶豫不決,突然間錚的一聲響,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斷,阿碧身子晃了一晃,阿朱歌聲止歇,手中扣住一雙筷子,便要向鳩摩智射出,跟著錚的一聲響,又斷了一根琴弦,崔百計和過彥之失聲驚呼,同時醒轉。段譽知道情勢緊迫已極,心中念念有辭:「為了救人,我暫且卑鄙一下,那也只好從權了。這是捨己從人也不失為君子之道。」右手一伸,食指中指上兩道內勁衝出,疾向鳩摩智刺去,正是「商陽」劍和「中沖」劍中的兩招。
鳩摩智若是正在與他鬥劍,這兩劍去勢再急,也必有化解之法,但鳩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後,暫時已成廢人,全心全意的以內力與阿碧的琴音相鬥。其時鳩摩智已穩占上風,正想轉化琴音,要阿碧心神迷亂,以琴音反噬,掉轉頭來傷害阿朱,萬萬料不到段譽竟會將六脈神劍刺了過來。他一聲長嘯,身子縱起,啪的一聲高響,阿碧的琴弦同時斷了五根。跟著血光迸現,段譽的無形神劍已刺入鳩摩智的右邊肩背。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右手拉著段譽,雙足一蹬,三個人已從水閣的紙窗中穿了出去,正好落入泊在岸邊的一艘小舟之中。阿朱伸手按低段譽的頭,跟著搶了木槳速速划動,那小船向外直盪開去。段譽只聽得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直拋上來,跟著又沉了下去,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湖水濺將上來,霎時間全身都已濕透。他回頭一看,只見鳩摩智站在岸邊,正不住將水閣中的石桌石凳拋擲過來,幸好阿朱劃得快了一步,而鳩摩智身上中了無形氣劍,受傷極重,勁力不大,這些石桌石凳才沒打中小船。 阿朱見這和尚如此神力,也是十分吃驚,低聲道:「謝天謝地,沒給他追上。」再劃數十丈,眼見鳩摩智再也追不上來了,阿碧喘息道:「段公子,多虧你救了我性命,不然這當兒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裡。」段譽道:「是我要多謝你才是。這和尚說得出做得到,他真是要將我活活燒死。」阿朱道:「大家別這麼快的你謝我、我謝你,我們能否逃得出這賊禿的毒手,還難說得很。」便在此時,段譽聽得遠處有木槳划水之聲,正向這邊追來,說道:「是啊,那和尚追上來了啦!」阿碧適才累得神疲力竭,一時難以恢復,身子靠在船舷上,道:「阿朱姊姊,我們到陸大爺莊上去暫避一下吧。」阿朱氣憤憤的道:「只好如此。」又道:「真是氣人,陸大爺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今日一遇上敵人,便逃到他那裡去避難。以後一生一世都要給他笑話了。」段譽自內力大增後,耳音極好,聽得追來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劃近,當下接過一根木槳,幫著阿朱划船。加上一個人的力道後,這小船劃得更快了,與追船相距又遠了些。
段譽道:「這和尚的本事著實是非同小可,兩位姊姊年紀這般小,輸在他的手裡,那也不打緊,沒有什麼可恥的。」忽聽得水面上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阿朱、阿碧,你們將船劃回來。快回來啊,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決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甚是柔和可親,令人不由自主的覺得難以抗拒,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怔了一怔,道:「他在叫我們回去,說是決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麼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智的聲音所惑,急道:「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得鳩摩智和藹的聲音緩緩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他要見你們,這就快劃回來,是啊,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來,自會出言氣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是一種極厲害的攝人心魄之法。」心念動處,撕下兩塊衣角,去塞在阿碧的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攝魄大法,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阿朱用力划槳,道:「段公子,快劃!快劃!」兩人劃著名小船,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聲昔止歇了,段譽打著手勢,叫二人將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來。 阿朱拍拍心口,吁了一口長氣,道:「怎麼辦?」阿碧道:「阿朱姊姊,我們若是到嘯天村去,那和尚追了去,陸大爺不肯服輸,定要跟他打個落花流水。」阿朱道:「是啊,那就不妙了。陸大爺武功雖高,看來總是不及這和尚精靈古怪。這樣吧,我們就在這湖裡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采菱挖藕來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那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你說怎麼就怎麼好了。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段譽拍手笑道:「這湖中風光,觀之不足,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遨遊,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道:「這裡向東村去,千港百灣,小河支交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誰也不易找到路徑。我們一進那白曲湖中,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段譽興高采烈,著力扳槳,有時到了岔路上,朱碧兩人也要商量一會,方能確定該朝那一個方向划去。這麼劃了一個多時辰,段譽鼻中漸漸聞到一種特異的花香,初聞到時頭腦略感昏暈,但隨即分舒暢。那船越是向前,花香越是濃烈芬芳。段譽道:「兩位姊姊,這是什麼花的香氣?我在大理從未聞到過。」阿碧低聲道:「你別問,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兒。」一段譽聽她語氣中頗有驚惶之意,心中好生奇怪。阿朱也低聲道:「是我弄錯了。你說左邊那條岔路對,我卻說右邊的對。阿碧,你明知自己對,為什麼仍是聽我的。」阿碧道:「當時我也不敢十分確定,心裡想,說不定倒是你的對。」這時阿碧精神已復,從阿朱手中接過木劃使勁扳動。段譽聽了兩人對答,猜想花香之中含有什麼危險,正待再問,阿朱向他搖了搖手。黑夜之中,段譽看不清兩人的臉色神情,但顯然局勢頗為嚴重,不下於適才被鳩摩智追逐之時。阿朱將嘴湊在他的耳邊,低聲道:「我和阿碧大聲說話,你可別接一句口,最好是平臥在船底。」
段譽點了點頭,將木劃交了給她,平臥船底,只見天空繁星點點,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奇詭感覺。只聽阿朱道:「阿碧妹子,這裡的路真難認,別弄錯啊。」阿碧道:「是啊。這和尚追趕咱們,不懷好意。我們若是找錯了路,別人還道我們是有意到這裡來,又替公子多惹麻煩了。」兩人說話的聲音很響,似乎是故意說給旁人聽的。但段譽從般舷邊望出去,只見四周都是菱葉,無窮無盡,除了菱葉和船身相擦的輕聲之外,便無半點別的聲音,那花香卻更加濃了。說是玫瑰,這花香無此甜美,說是桂花,這花香又無這般醇厚,它自有一種難以形容,難以捉摸的氣味。忽然間阿碧輕輕的哼起歌來。
聽她唱的是一闋「阮郎歸」,歌詞道:「漁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閒。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阿碧唱了這上半闋,歌聲已有些發顫,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她的歌聲雖是越唱越高,卻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懼意。段譽在阿朱的身邊道:「是那和尚追上來了嗎?」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說話,側頭聽得四下里確無半點聲息,才將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咱們走錯了路。這裡主人比那和尚厲害得多。」 段譽心想:「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念又想:「這兩位小姑娘不知鳩摩智真正的厲害處,世上哪有比他更強的人物?再說,此處是慕容氏的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段譽知道阿碧適才所唱那首詞,乃是大宋賢相司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這當兒唱了出來,自是表白此處道路難尋,誤闖而至便當匆匆整桌而還,詞中又比擬對方為仙子,可說是極盡謙抑了。 阿碧唱罷此詞後,不再出聲,抬頭看天,從星座中辨認方向,與阿朱同時出力扳槳。段譽四顧悄然,無船無屋,無地無人,連鳥兒也沒一隻,數百丈內目光所至,儘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實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那小船駛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灣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認路徑,可是在段譽眼中看來,每一處岔路,都是一般無異,真不知她二人憑著什麼分辨。兩個人劃了半日,段譽聽到她們喘息聲漸漸急促,力氣不加,於是從阿朱手中接過槳來,幫她划船。又劃了一個多時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們……我們又回到原地來啦。」果然段譽鼻中又聞到了那股奇異的花香,看來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遠遠兜了一個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時天色漸明,阿碧臉色慘然,忽地拋下手中木漿,掩面哭了起來。阿朱伸手將她摟在懷裡,安慰她道:「我們又不是有心來的,待會見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說,你別怕。」她雖是強自慰人,但語聲顫抖,自己心中實在也是極感惶恐。便在比時,四邊天空中嘰嘰兩聲鳥鳴,有一隻大鳥飛了過來。只見這鳥全身雪白,似鶴而非鶴,雙腳甚長,當是水鳥之一種。那白鳥飛臨小舟上空,打了個圈子,便緩緩向西北角飛去。 阿朱拿起木槳,嘆了口氣道:「不去也不成,我們去吧。」划動小船,跟著那白鳥划去。段譽道:「原來這頭鳥兒是個領路的使者。」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們的許多規矩,待會到得曼陀山莊,不論有什麼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違抗。」段譽道:「那為什麼?這裡的主人,當真是這般蠻不講理麼?咱們走錯了路,自願出去,又有什麼大罪了?」阿碧眼圈兒一紅,道:「段公子,這中間有許多道理,一時也說不明白。她們要不講理,也有不講理的原因,都是這惡和尚不好,若不是趕得咱們慌不擇路,說什麼也不會走到這裡來。」 阿朱天性活潑,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單只咱姊妹二人來了,自然是糟糕之極,但段公子是個吉人,能帶得咱們脫險遠禍,也未可知。」阿碧愁道:「我就是為段公子擔憂啊。王夫人說過,再有哪一個男子漢踏進曼陀山莊一步,非斬斷他雙腿,挖了他一雙眼珠不可。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們把段公子帶到了這裡,豈不是累得他……」說到道里,雙手掩面,淚水從手指縫中一滴滴的滲了出來,阿朱道:「說不定人家忽然發了善心,也說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辯,打動了她的鐵石心腸,將咱們三個放了出去。」段譽問道:「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阿朱連打幾個手勢,又向前後左右瞧了一會,說道:「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實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當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咱們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個。」她口中這麼說,臉上卻做出種種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聳肩眨眼,總之是表示這些話全不可靠,都是假的。段譽心下大奇:「難道咱們在這四顧無人的船中說話,那王夫人竟有法子聽了去?佛家雖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終究是世上所無。」 只見那頭白鳥飛了一陣,又轉過頭來,在船頂盤旋一周。鳥快船慢,它這般去了又來,那便是在等候了。小船隨著白鳥劃了約摸半個時辰,儘是在港灣中穿來穿去,段譽心道:「是了,那鳥兒從天空中望下來,易於辨路。若在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領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這時小船劃到了一座竹籪之前,那是用竹篾編成的小柵,江南人豎在江湖之中。用以養魚捉蟹,水可流勛,魚蟹卻不能經過。眼見小船劃到近處,便不能過去了,不料船頭和竹柵欄輕輕一碰,那些柵攔便沉入水中,讓出一條通路來,原來柵上裝有機括,如此連經數座竹籪,轉過一排垂柳,遠遠見水邊燦若雲荼,一叢花樹映水而紅,段譽「啊」的一聲,輕輕低呼了出來。阿朱道:「怎麼?」段譽指著那些花樹道:「這是咱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要知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 阿朱道:「是麼?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們姑蘇的山茶。此處叫做曼陀山莊,曼陀羅花甲於天下,想來你們大理萬萬比不上。」原來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作曼陀羅花。段譽心下頗不以為然,尋思:「江南風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確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說連咱們大理的國寶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萬萬不信。」阿碧阿朱又在擠眉弄眼的招呼,心想這裡距曼陀山莊近得很了,還是不要隨便說話的為妙。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亳不以為異,換作旁人,自要嘖嘖讚賞,他心中卻想:「此處山茶雖多,卻無一兩本佳品,又何足為貴?」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慢聲說道:「燕子塢參合莊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為逃避敵人追擊,誤闖貴莊禁地,罪孩萬死,請王夫人高抬貴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盡。」她說完後,花林中並無人聲,阿朱又道:「同來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與我家公子素不相識,跟今日之事絕無半點關係。」阿碧跟著道:「這姓段的來到姑蘇,乃是不懷好意,要尋我家公子晦氣,沒想到誤打誤撞的來到貴莊。」段譽心想:「她二人說得我與慕容公子是敵非友,想來此間主人對慕容公子極為厭憎,只要認為我是慕容之敵,就不致對我為難了。」過了片刻,只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婢來,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紀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邊,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們好大膽子,又闖到這兒來啦,夫人說:『每個丫頭的臉上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如玉的容貌。』」阿朱一見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麼?」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又帶了男人到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來。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還這麼嚇人,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別受她嚇,夫人若是在家,這丫頭膽敢如此嘻皮笑臉麼?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紀了,也配做我姊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妹,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跟你做一會兒伴。幽草姊姊,幾時你能到咱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睡覺的陪你,可好?」只聽得花林中落葉聲響,又走出一個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兩個小蹄子,姑娘請你們去喝一杯茶。」阿朱笑道:「啊,是黃鸝妹子。請你跟姑娘說,公子早出出門去了,這一次咱們確是迷了路誤打誤撞的,闖到貴府來。姑娘這一杯茶,那就多謝了。」黃鸝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別想白衣使者領你出去。」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阿碧道:「黃鸝姊姊,你總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們怎麼敢違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來,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遠門,昨天剛去,哪有這麼快回來?你們難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阿碧,咱們就再冒這個險吧。」
兩人從小船中跨上了岸。阿碧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稍待片刻,我們去見過主人,馬上就回來。」段譽道:「好!」目送這四個丫環手拉手,親親熱熱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我上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且看有何異種?」當即上得岸去,一路觀賞。只見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無別種花卉,連春天最常見的牽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這些山茶花卻均平平無奇,唯一的好處,只是得一個『多』字。他正看之間,鼻中忽聞到一股花香。這花香似濃似淡,令人難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聞到的那股異香。段譽心想:「此間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別種花卉,難道世間竟有一種山茶,能發出這種古里古怪的香氣麼?」 他好奇心起,當即循著花香追尋而去,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的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乃是佳品。正行之間,那股香氣突然間無影無蹤,消失得乾乾淨淨。段譽東西南北的亂走了一陣,再也尋不到這花香的來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記憶路徑,這時要回到小船停泊之處,卻是有點兄為難。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邊再說。」
哪知越走越覺不對,突然之間,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體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還是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便在此時,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嘆。 這一聲嘆息鑽入他耳中,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自覺雙頰燒紅如火,心想:「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種聲音?」只聽得那聲音幽幽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哪裡去?」段譽但聽得一聲嘆息,已是心靈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呂大哥和包先生兩位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道:「你們看到公子練打狗棒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處?」阿碧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女子突然「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碧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纏』字訣是越慢越好。『挑』字訣卻又要忽快忽慢。一味搶快,就發揮不出這路棒法的精微奧妙之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
阿朱「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何處,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是不妥麼?」那女子道:「自然是不妥了,還有什麼可說的。他……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一面說一面頓足,顯得又是煩惱,又是關切。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氏,無不又敬又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就有這麼大的本領麼?」 只聽得那女子走來走去,似乎一時之間無計可施,低聲道:「那日我要他學那路步法,他又偏偏不肯學,倘若他會了『凌波微步』……」段譽聽到「凌波微步」四字,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那女子喝問:「是誰?」段譽知道掩飾不住,便即咳嗽一聲,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個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這人是個書呆子,姑娘莫去理他,咱們這便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寫封書信,說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訣,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夫人曾經說過……」哪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之中,已是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夫人得知,咱們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書房中去取信吧。」阿朱道:「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嘆息之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那女子便要離去,心想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我拼著冒昧,受人責怪,務當見她一面,當下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一面說,一面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白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花樹,但見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著。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個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哪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道:「阿朱,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了。阿碧微微一笑,回過頭來,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好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咱們傳書遞柬不可,咱姊妹這兩條小命,可就有點兒危險了。」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之所及。當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阿朱提起木槳,正耍划動,阿碧道:「阿朱姊姊,咱們沒白衣使者帶路,左右也是走不出去,只好等等姑娘的書信。這是為勢所逼,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怪不得咱們。」
阿朱嘆了口氣,道:「都是這個臭和尚不好……」一句話沒說完,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清嘯,聲若龍吟,浩浩而來。阿朱和阿碧一聽到這嘯聲,同時臉上變色。段譽卻也吃了一驚,心想:「這嘯聲甚是熟悉,啊喲,不好,是我的徒兒南海鱷神來了。嗯,不對,不是他!」原來段譽初遇南海鱷神之時,便曾聽到過這龍吟般的嘯聲,但後來南海鱷神到了他身邊,這嘯聲一招呼,南海鱷神便匆匆趕去,可見作嘯者另有其人。阿碧平時本已有楚楚可憐之態,阿朱卻一直天真活潑,但這時連阿朱也手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 阿碧低聲道:「段公子,王夫人回來了,大家聽天由命就是,你對咱姊妹二人越是兇惡無禮,對你越有好處。」段譽自從私離王府以來,當真是九死一生,經歷了無數奇險,心想生死由命,我若是該死,躲也躲不過,怎能對兩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無理?當下向兩人微微一笑,說道:「寧可有禮而死,不可無禮而生。阿朱姊姊,你叫我書呆子,這就是書呆子脾氣了。」阿朱白了他一眼,嘆道:「唉!」 便在此時,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而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那快船船頭上雕成龍頭之形,張開大口,形狀甚是猙獰。那船再駛得近了些時,段譽不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龍角上懸著三個人頭,都是新近割下的,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龍頭嘴內撩牙上,也塗上了鮮血。阿朱低聲道:「王夫人中途遇敵!所以提早歸來,咱們運氣真是糟極!」
眼見那龍首快船駛近岸邊,阿朱、阿碧都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尊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了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來示敬。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龍首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道:「哪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來到此處,均須斫斷雙足嗎?」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動聽。段譽道:「在下段譽,誤入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哼的一聲,不再理他。 一會兒快船靠岸,船中走出兩個青衣婢女來,一婢縱身一探,已取下龍角上的三顆首級,身手極是矯健。段譽見這兩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長劍,心想:「婢女已是如此,主人自是更加了得。反正我也只有一個首級,你要割便割就是。」他一想到「除死無大事」,心下大是坦然。只聽艙中女子道:「哼,阿朱、阿碧這兩個小蹄子又來了。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碧道:「啟稟夫人,婢子是受敵人所逐,黑夜中迷失路途,無意間來此。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關係。」別瞧她嬌嬌怯怯,但事到臨頭,居然也大著膽子的挺身辯白。
只聽得環佩叮咚,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來,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卻各執一柄長劍,共時間白刃如霜,劍光照映花氣,一直出來了八對女子,連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那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這才走出一個宮裝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一身白色絲質長袍,衣服裝飾,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無異。只是這女子乃是個中年美婦,約摸四十歲左右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除了年紀不同,臉上極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之外,越看越像,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親姊姊一般。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是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臉上。[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