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六十五章 碧玉王鼎
天龍八部·第六十五章 碧玉王鼎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那矮子道:「三師哥,快動手啊,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道的,不知說些什麼。」他口音本已難聽,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又不必,小師妹是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隨了咱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極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你說什麼,我就幹什麼,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哇哇叫了起來:「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咱們一起去。」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你跟咱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是好的,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戲做得差不多了。」他仍是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圈在胸前,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生得太高,他也看不見你。」這矮子性格本已暴躁之極,旁人若是笑到他的身材,他更是非和人家拚命不可,只聽得當的一聲響,他鋼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飛了起來,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咱們回去。」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蕭峰見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是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閃,任由他抓,不料那矮手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麼?」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自然是碧玉王鼎了……」這「碧玉王鼎」四個字一出口,另外三弟子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麼?」聲音十分嚴肅,那矮子臉上登時便現惶惑之色。
蕭峰雖然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但這四個人和阿紫的一言一動,卻全不能逃過他的耳目,他心下尋思:「碧玉王鼎是什麼東西?瞧這四個人的神氣,確是十分鄭重,決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裡向我襲擊,怎麼並不出手,儘是自己斗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伸出手來,說道:「拿來!」阿紫道:「你要什麼?」那矮子道:「就是碧……碧……那個東西。」阿紫向蕭峰一指,道:「我已了給我姊夫啦。」 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都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蕭峰心道:「這些人真是討厭,我也懶得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一點,身子隨地升起,猶似一隻大鳥般,猛地里從四個頭頂縱躍而過。這一下行動來得既奇且快,這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見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後。這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蕭峰輕功奇佳,他們哪裡追趕得上,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忽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的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將鋼杖接住。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根鋼杖擲來,蕭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鋼杖都有五十來斤,這三根鋼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十餘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是一根鋼杖擲到。這根最是沉重,聲音也最響,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生性好武,雖非好勇鬥狠之徒,但平時在丐幫之中,常與諸長老眾兄弟講習武藝,近幾月來事事不如意,也少與人動手,心中悶得久了,心想:「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兩尺,他反手又接住了。那四人見他連接四根鋼杖,將自己師兄弟四人的兵刃全都搶了去,無不又驚又怒,明知即使追到,也未必斗得過人家,還是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了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險衝到蕭峰面前,急忙站住,都是不禁氣喘。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了四人的武功,除了那矮子膂力奇大之外,以武功而論,都不及適才酒店中相遇的那個獅鼻人。他微微一笑,說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那也沒什麼厲害。」他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晌的按入了地中。那山道雖非極堅硬的花崗岩石,卻也是石多於土,只見那粗鋼杖漸入漸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處,蕭峰放開了手,一腳踏去,將那粗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連半分也不露出地面。 這四人見他如此神功,直如使邪法一般,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那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提起鄒根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擲,當的一聲響,那鋼杖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七尺插入岩中。這鋼杖所插之處,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岩,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是欣然,尋思:「這幾個月來倍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似乎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那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哦」的一聲驚呼,不自禁的露出了敬畏心服之情。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說什麼?你是星宿派門下的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呶起了小嘴道:「他是我姊夫,怎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收回自己的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那鋼杖。他哪知蕭峰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這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二丈,那經子縱身一躍,就是差了這么半尺,碰不到鋼杖。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你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父,否則是不用想了。」那矮子適才這麼一躍,已是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限,再要躍高一寸,也是十分不易,聽阿紫這麼一激,心下惱怒,又是用力一縱,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拔了出來。」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此平時大進,雙足一點,一個矮矮闊闊的身驅疾升而上,雙手一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晃晃,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七尺釘入了堅岩之中,如此搖撼,便是搖他三日三夜,也未必搖了下來,只是顯得模樣十分滑稽。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那矮子不肯放手,原來他對自己的武功深淺頗有自知之明,適才這一躍而攀上了鋼杖,已是十分僥倖,若是躍下之後再要第二次躍上未必再能攀到。這鋼杖是他十分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搖,那鋼杖紋絲不動。眼見蕭峰轉身而去,叫道:「喂,你將碧玉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可後患無窮。」蕭峰道:「什麼碧玉王鼎,那是什麼東西?」那星宿派門下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咱們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咱們必有酬謝。」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紫將什麼碧玉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看你了,姊夫,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蕭峰一聽,已猜到阿紫是盜了她師門寶物,故意說已交在自己的手中,以便移禍,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物事很多,我也弄不清哪一件叫做『碧玉王鼎』。」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一聽之下,當時接口道:「那是一隻五寸來高的小玉鼎,通體綠色的。」蕭峰道:「嗯,這件東西麼,我見是見過的,那是一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玉鼎……」他還待聽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所以不能失卻,請閣下賜還。」 蕭罪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去找吧。」他說到這裡,縱身而下,連自己拿手的兵刃也不要了。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灑,記性不大好,這隻玉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那矮子性子最是急躁,大聲叫了起來:「喂,喂,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是晉陽?天南地北,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看出蕭峰是故意為難,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但教此鼎完好無損交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決不食言。」蕭峰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麼……」蕭峰道:「那玉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的家燒得片瓦無存,這隻玉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這可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我姊夫理論吧。」說著抖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們若是說明白那碧玉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那矮子道:「三師哥,沒辦法,只好跟他說了。」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閣下說……」蕭峰不等他說下去,突然間身形一晃,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聽你的說話,不聽他說。」他知道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猾,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看那矮子的身軀,突然間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雖非垂直,卻也是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是攀援不上的,哪知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二三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都暈了,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胡說八道,這一跳豈不跌個粉身碎骨?」蕭峰見他雖是身處危境,仍是不脫直率之氣,心下倒生了幾分好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說道:「我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麼?」蕭峰道:「不說也成,鄖就再見了。」出塵子一把拉住他農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碧玉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用來修習『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中原武人一聽到咱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碧玉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這是一種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座碧玉鼎用途如此,也懶得再問,又是伸手托住出塵子的腋下,順著山壁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奔將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手嚇得大聲呼叫,但他一聲呼叫未息,雙腳已經著地,但見他臉如土色,雙膝發顫。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麼?」出塵子尚未答覆,蕭峰向著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碧玉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麼?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只見她身形苗條,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五寸來高的王鼎,心想:這人狡猾得緊,她門戶中事,本來不用我理會,只是這些邪魔外道難纏得緊,倘若陰魂不散的跟住自己,那也很是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你們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那四人震於他的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無論如何追趕不上了。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間聽到幾聲尖銳的哨音。蕭峰內功深厚,這幾響哨聲相隔甚遠,只是顯得怪異,聲音雖然不響,他卻也一驚而醒。他坐起身來,側耳而聽,過得片到,聽得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這哨聲尖銳悽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聲。蕭峰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心道:「這一干人趕到左近了,不去理他。」當即臥倒炕上。突然之間,兩下「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又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是已拿住了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說這一次她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這兩人說話之聲極輕,但蕭峰聽得十分清楚,跟著他聽見推開窗子、縱著出房之聲,蕭峰心想:「又是另外兩個星宿派門下的弟子,沒料到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未發覺。」 他本不想去理別人的閒事,但想起那二人所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之言,尋思:「阿朱遺言叫我照料於她,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也一躍出房,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伏,都是移向西南方,他循聲趕去。奔得一陣,便已趕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見這二人衣飾都和日間所見的人相同,只是步履之間頗見蒼老,年紀卻比其餘那幾個星宿弟子老得多了。
他在這二人身後二十丈處,不即不離的跟著,翻過兩個山頭,猛見前面山谷中生著一堆火焰。這火焰高約五尺,作純碧之色,和尋常的火焰大異,一眼瞧去,便見鬼氣森森。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跑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蕭峰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黃麻葛衫,或高或矮,綠油油的火光照在各人的臉上,人人均有悽慘之色。綠火之左站著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只見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阿紫雪白的臉給那綠火一映,看上去也是十分詭異,但她嘴角邊掛著一絲微笑,仍是極為倔強。綠火邊的眾人默不作聲,各人的目光注視著火焰,左掌按住胸膛,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宗派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兩名星宿弟子說「大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那麼這星宿派的大弟子,當是這一干人的首腦人物。他向這十餘人一個個瞧去,見這些人有老有少,服飾全然一樣無二,動作神態,也無那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模樣。 正揣摸間,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吹來,眾人轉過身子,一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把小嘴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身而來,行動快得出奇,跟著見他將一枝白色的笛子放到嘴邊,向著火焰一吹,那火焰陡地熄滅,頓成黑暗世界。
片刻之間,那綠色火焰又亮了起來,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三丈來高,這緩緩落下。眾人高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蕭峰瞧那「大師兄」時不由得微微一驚。他心目中的「大師兄」,總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不料在火焰旁倨然而立的一個白衫客,竟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少年人。這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卻是頗為英俊,兩道劍眉斜斜飛起,頗見威嚴。左手中拿著一枝玉笛,卻有二尺來長。蕭峰適才見過他吹火之按和飄行而至的輕功,知道他內力著實厲害。但這鼓氣一吹而將綠火熄滅之後重又點旺,卻不是內功,料想是笛子藏著什麼特異的藥末,心想:「這人年紀雖輕,卻是個勁敵,怪不得星宿派令人聞名喪膽,確有了不起的人才,這人已是如此,星宿老魔更是厲害了。有這樣的人到來,要救阿紫,倒非易事。」 他心中略略自悔,該當一到便即出手,將阿紫救了出去再說。現下孤身涉險,再遇勁敵,雖然不怕,但是能否救得阿紫平安,可也難說。只聽得那白衫少年向著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興師動眾。」他聲音清朋,說來甚是動聽。 阿紫笑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上我的靠山,那麼只怕還有點兒不夠。」白衫少年道:「師妹還有靠山麼?卻不知是誰?」阿紫道:「靠山嗎,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媽媽、姊姊這些人。」白衫少年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由我爹爹撫養長大,無父無母,哪裡又突然搞出這許多親戚來?」阿紫道:「啊喲,一個人無父無母,難道是從石頭崩出來的?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名字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白衫少年道:「那麼師妹的父母親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一跳。你要我說麼,快開了我的手銬。」
白衫少年卻不上當,道:「要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碧玉王鼎交了出來。」阿紫道:「這隻鼎在我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們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麼法子?」白衫少年向蕭峰日間所遇的四人瞧去,眼色甚是柔和,但那四人均是十分害怕。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的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咱們追他不上。」白衣少年道:「三師弟,你來說。」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將四人的鋼杖一一接去,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細細說了,竟是沒半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白杉少年,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臨頭一般大失常態。那白衫少年待他說完,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白衫少年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碧玉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練那個大法的。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咱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碧玉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座稀世奇珍,非同小可,所以……所以請他務必歸還。」白衫少年道:「很好,他說什麼?」出塵子道:「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白衫少年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碧玉王鼎是練咱們的『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如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魂飛魄散,妙極,妙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
出塵子道:「我不知……知道。」白衫少年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他說話聲音十分柔和,可是出塵子這麼一個剛強暴躁之人,竟是嚇得魂不附體一般,牙齒咯咯打戰,道:「我……咯咯……我……咯咯……不……不……知……咯咯……知……咯咯……知道。」這「咯咯」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的聲音,自己卻是控制不來。 白衫少年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是並不懼怕。」出塵手道:「好像他……他……咯咯……沒怎樣害怕。」白衫少年道:「你猜他為什麼不害怕?」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大師哥告知。」白衫少年道:「中原武人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種化功大法,非這座碧玉王鼎不可。這座玉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便練不成,所以他就不怕了。」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里,料敵如神,師弟……師弟是萬萬不及的。」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子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齣塵子爽直坦白,心中對他較有好感,見他對那白衫少年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哪知越聽越不成話,這齣塵子吐言卑鄙,拚命的奉承獻媚。蕭峰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活,不去理他。」白衫少年轉向阿紫,說道:「小師妹,你的姊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只恐嚇你一跳。」白衫少年道:「但說不妨,若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特別留意在心便是了。」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法,輕功雖是極佳,卻也不見得便勝得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只是看來他另有古怪功夫。」
只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白衫少年摘星子道:「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道這二人都是你姊夫麼?」 蕭峰聽了他「難道這二人都是你姊夫?」這一句話,登時氣往上沖,阿紫只有一個姊姊,豈能有兩個姊夫?心中說道:「你這小子胡說八道,瞧我叫你知道些好歹。」阿紫咯咯一獎,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個姊姊怎麼會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有一個姊姊。嗯,就算只有一個姊姊,有兩個姊夫也不稀奇。」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將你這句語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原的『北喬峰』便是。」她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齊「哦」的一聲,那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摘星子眉頭微蹙,道:「碧玉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卻不太好辦了。」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口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中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那喬峰,給丐幫大伙兒逐出幫外啦!」
摘星子輕輕吁了口氣,繃緊了的險色登時十分和緩,說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麼?此事可真?」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和中原英雄為敵,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蕭峰藏身山石之後,聽著旁人述說自己這幾個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饒是他武功蓋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為天下英雄所不齒,那也是無味之極。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阿紫輕輕一笑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她我姊姊是給他親手一掌打死了的。」眾人都是「哦」的一聲。這些人個個是邪魔外道,心腸剛硬,但聽說喬峰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之餘,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聳動。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既然這喬峰已被逐出幫,難道咱們還忌憚於他?嘿嘿!」突然之間,他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語言,我就不信這二人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奇妙功夫!」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的武功超凡入聖,這次初到中原,正好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銳氣,好教他們知道我星宿派的厲害。」摘星子道:「那蕭峰什麼地方去了?咱們須得到何處去找他?」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起追去,好歹要尋到他。」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師弟,這次臨敵失機,你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原,要辦的事很多,刑罰太重,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熒熒的火花,便如五隻飛螢一般,直撲五人。每朵火花都落在五人的肩頭,隨即發出嗤嗤聲響。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傢夥,這不是燒人麼?」那火光不久便熄,但那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反而越來越是厲害。蕭峰尋思:「這白衫少年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難當。」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練心彈』,只練七七四十九天,期滿之後。痛苦自去,你們經歷一番磨礪,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致一戰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獅鼻人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謝大師哥教誨。」其餘三人運動內力和這痛楚相抗,沒法開口說話。
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體內的痛楚才漸漸消滅,這一段時間之中,旁人聽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聲音和神情,無不驚懼。阿紫瞧得甚是害怕,但事到臨頭,也只有聽天由命了。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泄漏本派的重大機密,令本派重寶面臨破滅之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呆呆出神,突然間雙膝一軟,跪倒於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那時胡裡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後給你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說著連連磕頭。摘星子嘆了口氣,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饒了你。只不過,唉,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門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都能免去了。你站起來,出手接招吧!」出塵子卻是哪裡敢?仍是不住的磕頭。[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