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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四十一章 雁門關外

天龍八部·第四十一章  雁門關外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是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智光大師,我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赴援。」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咱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喬幫主看來是沒有錯?」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對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前輩說的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咱們得知了訊息之後,一面派人赴少林寺報信,大伙兒分成數起,趕向雁門關外邀擊胡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又道:「都是在前一批,咱們這批一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武功超絕,那是不用說了,此外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香林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觀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是十二分的配不上,只不過愛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氣,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此,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於是將兩掌又向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的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咱們行出離關十餘里,一路小心戒備,眼見天色一陣陣的黑將下來,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一片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奔跑的氣勢極是壯盛,帶頭的大哥高舉右手,大伙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沉重,沒一人說一句話。歡喜的是,來報的消息果然不假,幸好咱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到。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所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術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國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的多而勝的少,今日之戰是否能夠得勝,實是難說之極。

「領頭的大哥手勢一揮,咱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這山谷左側是一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豪壯粗野,不知是什麼意思。我右手緊緊握住了刀柄,掌心中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的褲子上擦乾了汗,不久又已濕了。帶頭的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一笑,心下便定得多。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武土身上都披重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一頭頭巨大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隱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是短髮濃髯,神情極是兇悍。眼見他們越奔越近,我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加厲害,竟似要從口裡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智光說到這裡,雖然明知那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而咱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你想咱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父老兄弟姊妹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餵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咱們當時所想的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大石後面的暗器便紛紛發射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暗器上都是餵了毒的。只聽得啊、啊的幾聲呼叫,眾遼狗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彩,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八騎,咱們用暗器料理了十一人,餘下的只不過七人。咱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全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選、萬中挑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便都給殺了?」 只聽智光嘆了口氣,道:「咱們一舉而將一十八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太也膿包,人人不堪一擊,絕非一流好手。難道聽得的訊息,竟是不確麼?—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咱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響,西北角上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咱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八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而來,神態極是親昵,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女一見到咱們,險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八名武士死在地上,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咱們大聲喝問起來,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麼。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舉起一條熟銅棍,喝道:『兀那遼狗,納下命來!』一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咱們帶頭的大哥心下有疑,喝道:『方兄弟,休得魯莽,別傷了他性命,抓住他查問個清楚。』「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一伸,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熟銅棍,向外一搭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臼骨已斷。他提起銅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咱們大聲呼喊,上前搶救不及,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幸,不料他熟銅棍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咱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在中土實是罕見罕聞,顯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咱們以眾欺寡,殺得一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去。 「不料那少婦卻是全然不會武功的,有人一劍削去,便削去了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橫砍,斬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他的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用奇異手法奪去咱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說話的語調之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但這兩句話,卻是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餘年,但這三十多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百次的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一不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裡。那遼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咱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了一人。只不到一頓飯時分,咱們二十一人之中,倒有九人已喪在他的手下。 「這一來大伙兒都紅了眼睛,帶頭的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鬥。殊不知他的武功實在太過奇特,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雁門關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衝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上一劈而下,自己知道這一劈若是不中,我的性命也便交給他了。眼見大刀的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突見那遼人手中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的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這一刀劈實,豈不是送了他性命?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將大刀向里一帶,喀的一聲,劈在我的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住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哪裡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更是身子飛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眼看見這位仁兄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道:「這種醜事雖是說來有愧,卻也不必相瞞,我不是受了傷,乃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成了兩片,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會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那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談。我瞧見一勾冷月在山頂上斜斜掛著,就像是現在這麼樣。」 他說到這裡,向山頂上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人纏鬥的,只剩下四個人了。帶頭的大哥自知無幸,終於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將江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踢中,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脅下的穴道。點穴、打穴、撞穴、拂穴各種功夫,我都見過,但這人竟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准、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彩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是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一般、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顯。」 趙錢孫道:「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類,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了?」 群丐中有幾人叫了起來:「遼狗兇殘暴虐,比毒蛇猛獸,尚有不如,和我漢人大不相同。」 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又抱起他兒子的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的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伸出手指,在山峰的石壁上寫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自是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寫的是契丹文字,你便是瞧見了,也不識得。」智光道:「不錯,我便是瞧見了,也不識得。他寫了一會,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這一著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本來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咱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可論是大獲全勝,想必就此乘勝而進,殊不知他竟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張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的啼哭,從這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越越一件物品,從谷中飛上,啪的一聲輕響,正好跌在汪幫主的身上。我聽得嬰兒啼哭之聲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兒。這時我恐怖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去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

「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盪,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 「那遼人的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於是將嬰兒拋了上來,記憶方位距離,恰恰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還擲,心思固是轉得極快,而使力之准,更是不差毫釐。這樣的武功,實是令人思之生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摔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哭了一聲,我向他的臉瞧了一瞧,只見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我心中說道:『欺悔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群丐中忽有人說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耀武揚威。他們殺得,咱們為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嘆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實在是不能再向這嬰兒下手。你們說我做錯了事也好、說我膽怯也好,我終究是將這嬰兒留了下來。我終不能殺這嬰兒,便設法去解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是我本事太過低微,同時那遼人的踢穴功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宮過血、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話。」 智光續道:「我無法可施,生怕遼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扶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到雁門關中,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二個時辰,兩位的穴道自行解了。

「帶頭的大哥和汪幫主心中只是記掛著遼國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開,立即又趕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的血肉屍骸,仍和昨日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亂石谷上向下張望,始終瞧不見甚麼端倪。當下咱三人將殉難的眾兄弟的屍骸埋葬,查點人數時,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具屍骸活了下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是我這『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意,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內,那也甚是平常。 「咱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余憤未泄,將一眾遼人的屍體,提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

「帶頭的大哥忽向汪幫主道:『劍髯,那遼人若要殺了咱二人,當真是易如反掌,何以他只踢了咱們的穴道,留下了咱二人的性命?』「汪幫主道:『這件事我也是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人物,殺了他妻子愛兒,按理說他須得將咱們趕盡殺絕才是。』「三個人商量不出一個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寫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苦於咱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了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的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字拓了下來。 「咱三人見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幾及一寸,而他乃是以手指隨意書寫而成,單是這指力,我看便是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個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晚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 「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他常往遼國販馬,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給他看了,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天,長嘆了一聲,續道:「咱三人看了那漢字的譯文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在是難以相信。咱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事實真相確是如此,那麼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遼人也是無辜受累,而這對遼人夫婦,咱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於想知道那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躁之人,已開口詢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不起?」 智光道:「眾位英雄兄弟,非是我故作神秘,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須知咱們若信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大錯特錯,可說是無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貿然損及他二人的聲名,請恕我暫時不能明言。」

那汪幫主是丐幫前任幫主,威名素重,於幫主和諸長老子弟皆有恩義,群丐雖是好奇心切,但所說這事有害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見眾人默然,繼續說道:「咱三人計議一番,心中都是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舉來襲,咱們若是不敵,那時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須知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的聚會,這裡年紀較長的諸位英雄,頗有參與,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殷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越多,守備的也越加縝密。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月之中,竟是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是再也找他不到了。咱們這才料定這音訊是假,大伙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不免有些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伙兒於契丹武士是否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的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是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咱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咱們死仇,咱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那四個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他們養育這個嬰兒,要那對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等那嬰兒長成之後,決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們原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咱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須知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隱瞞也是無益,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捏造一篇鬼話,誣陷於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你再胡說八道,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他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已抓住了他的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晃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向他身後撲到。喬峰心情憤激之下,抓起單叔山遠遠一摔,跟著又抓起單仲山遠遠一摔,第三次一把抓住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的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不是初出茅廬的後輩,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教對方竟無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是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血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單季山的腦袋被他踏在足底,料知他神功無敵,只須腿上稍加勁力,單季山的頸蓋骨非給他踩得稀爛不可。一時投鼠忌器,都在半途停住了足步。 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你放了我孩兒。」

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那等於是向喬峰苦苦哀求了。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涌,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語出來,誣衊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心中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咯咯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只繫於喬峰的一念。[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