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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的父親(邢紅霞)

失語的父親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失語的父親》中國當代作家邢紅霞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失語的父親

我跪下來,還願般地把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失語的父親,羞澀地笑了。

——題記

爹老了,再怎麼端詳,也看不到他年輕時的樣子了。牆上黑白照片中的他,頭戴一頂仿製軍帽,幹練精神,像一顆挺拔的白楊,右上側口袋裡半露出一支明晃晃的英雄牌鋼筆,一副知識青年的派頭兒。

小時候,我常常痴痴地想,只要爹一抱,我就趁機把鋼筆摘下來,把玩一番,可惜這樣的機會是沒有的。

那時候啊,娘是越不想生越生。孩子稠,姐弟四個隔不了幾歲。娘作為家裡的主要勞力,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能讓我們飽肚子的田地里。爹不太干農活兒,卻也忙忙碌碌的,做些文化人才做的事,記記賬啊,撥拉撥拉算盤啊。學齡前,我常常泡在同院奶奶的屋裡,跟爹娘生疏得像是鄰人,尤其是爹,一年也跟我說不了幾句話。

爹是場面上人兒。別人的爹,不是頭髮上粘着莊稼葉子,就是褲腿上帶着泥巴,我的爹,永遠都是一副乾淨整潔的模樣兒。那時候,常見他跟那些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在我家談事情,要不就是跟鄉鄰聊莊稼澆水、公糧上交。他們的談話內容於我太過陌生,我不感興趣,只扒在奶奶住的東屋門口向他們張望。

爹似乎從不過問我們的學習,任由我們像羊群一樣瘋跑瘋長。不過,當我拿回一張張獎狀時,還是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笑意,不過,那是冬日的暖陽,稍縱即逝。

直至若干年後的一天,我還願般地坐在他的床頭。

前不久,爹中風了。中風後的爹嘴角一側被微微牽起,這一牽,仿佛更是影響了他的口語表達能力,他跟我的交流更少了。我去看望他時,鋪排在我們面前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如寂靜的荒野喑啞無聲。我努力從時光深處打撈出一些往事,他也偶爾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支吾幾聲,也會含混不清地跟我說起那件事的始終,飽經滄桑的臉上,連褶皺間都生髮出絲絲歉意,令我不敢直視 。

我似乎早就忘記了,但當時分明是怨着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從一所師範學校畢業,走上了鄰村小學的講台。泥乎乎的孩子,一颳風就塵土飛揚的校園,破舊的辦公室,慢慢吞噬着我的熱情,厭倦、疲憊、挫敗感厚重地籠罩着我。這時,晚我一年大學畢業的哥哥,已在爹的努力下,分配到市裡的一所醫院工作,成了城裡人。想想自己,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點。我不甘心。我在他面前摔鍋扔碗,故意不跟他照面,一次次的譏諷他「重男輕女」:「 為了哥哥,你可以拎着一籃子雞蛋,低聲下氣,踏進別人家的高宅深院,說盡好話。憑什麼就可以對我不管不顧?」面對我的任性,父親除了沉默還是沉默,終於有一天,他從瓦罐里撿了一籃子雞蛋,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

自從爹中風之後,他的一條胳膊就莫名疼起來,針灸、拔罐兒都無濟於事。醫生建議他多活動,於是,我就看見他把那隻胳膊伸過來甩過去。當我試圖想幫他時,他似是羞怯地推開了我的手,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出話來,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把話卡在了喉嚨。

現在這樣,過去,他的話也金子般的珍貴。

中考那年,縣裡唯一一所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飛至。我捧着自己寒窗苦讀換來的那張紙,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八十年代的冀南農村,孩子們能考上中專,就能跳出農門,吃上指標糧,這是多少人夢裡都笑醒的事兒。而高中三年,前途未卜,一旦考不好,還得回到農村,重複着父輩們日復一日的生活。當年鄰居家的芳姐,苦讀三年,究竟與大學無緣,只好捲起鋪蓋捲兒回到了農村,然後嫁人生子。農忙時,「鏖戰」在田間,農閒時,混在男人堆里,靠在那輛濺滿泥點子的電動車上,一邊咽着唾沫星子,一邊等活兒。

錄取通知書在我家那個木質的梳妝匣子裡靜靜地躺了有一段時日,有一天,爹跟我說:「收拾收拾,明天去補習吧!」娘說,這幾天,你爹是滿世界求人,那天,他硬着頭皮找到了鄰居家的一個在重點中學當校長的親戚,「求求您,讓我丫頭補習吧?」爹的眼裡滿是卑微的祈求,雙腿柔軟得幾乎要跪下去。娘說的時候,聲音顫慄得幾乎要撒在地上。

第二年中考。那天,幾位同學的爹就守在考場的警戒線外,眼巴巴地望向自家孩子所在的考場,仿佛這樣,也可助一臂之力。我沒有看到我的爹。還好,我最終被一所師範學校錄取,總算收穫了自己的夢想 活動累了的爹停了下來,目光散亂地盯着遠處。我逗爹:「當年,我和哥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中專,你高興不?」爹靦腆地低下了頭,孩子般的羞澀。

他當然是高興的。我依稀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少有地在飯桌上眉飛色舞。他去公社給我遷移糧戶關係時,負責辦理的工作人員奇怪地問他,不是去年剛辦了嗎?怎麼又辦?他說,去年是給兒子辦,今年是給閨女辦。工作人員驚訝得半天合不上嘴。要知道,農村教育條件落後,家裡能有一個考上大學已屬不易,更別說連續飛出兩隻金鳳凰。對於當時的場景,他沒有給我們描述得更詳細,不過,我猜想,他語氣里一定滿是炫耀。

我的心裡涌過一股暖流,霎那間,又隱隱作痛。我所不知道的是,在爹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塊兒外人難以企及的創傷。

爹天資聰穎,讀完了村裡的小學,就去了離家五里的鎮上「深造」。那時,正值六十年代的那場大飢餓,草根、樹皮被一臉菜色的鄉民們當作糧食吞下去,整個大地陷入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慌中。他正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自然也是每天餓得前心貼後心。為了安慰咕咕叫的肚子,他和同學結伴兒去偷學校菜地里雞蛋大小的茄子,甚至躲在廁所里吞下一塊兒外面撿到的饅頭片兒。飢餓,一次次挑戰了人的尊嚴。最終,他難以忍受那種噬心的飢餓感,拖着行李,一路歇了幾歇,終結了他的學生生涯。後來,跟他同窗的幾個捱過那場災難的同學,按照政策都參加了工作,成為了國家幹部,而我的爹,卻因為當時打了退堂鼓,做了一輩子農民。只是,倔強,自尊的他從不願跟人提起,只是在獨處時,偶爾輕輕地嘆息一聲。

爹老了,再怎麼端詳,也看不到他年輕時的樣子了。眼前的他,像一株佝僂的老榆,使勁挺拔着自己的身子。一蓬頭髮,倔強得像風中的白草,一律向上。此刻,他掙扎着從床上爬起來,那隻伸不直的胳膊,在袖管中吃力地抬起來,想要觸摸我的臉頰,卻愣是夠不着。爹再一次羞澀地低下頭,眼睛裡似乎有雨點灑下,打在床邊。

我跪下來,還願般地把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失語的父親,終於羞澀地笑了。[1]

作者簡介

邢紅霞,女,邯鄲市人,70後,系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邯鄲市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