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江的雪(江冠橋)
作品欣賞
夾江的雪
夾江的雪，一場等待已久的約定 。藏在季節深處，帶着南方獨有的溫柔和不容置喙的冷靜，輕快落下。它沒有北方的狂野，少了些呼嘯的風聲和凌冽的寒冷，卻多了一份抒情的意味，像一卷古舊的水墨畫，在時間的紙上暈開淺淺的白。這雪來得悄無聲息，連風都屏住了呼吸。它不願驚擾這個靜謐的小城。像揉碎的月光，只是薄薄的一層，輕覆在屋頂上，躺在屋檐邊，貼在樹枝上。它溫柔、含蓄，又無比堅定地宣告着冬天的到來。似天上的精靈，從遙遠的星河落入凡塵。
夾江，這個因兩山中夾一江而得名的小城，平日裡以溫潤的氣候著稱。冬季的到來，多半是伴隨綿綿的細雨，偶爾的寒風也只在表面逗留。這裡的人們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雪是什麼，雪在他們的記憶里是飄渺的存在，或許只能從遙遠的傳說和夢中獲得一絲模糊的印象。然而，夾江的雪一旦到來，卻又如同一位溫柔的老友，喚醒塵封已久的情感，帶來久違的驚喜與感動。
當冬日清晨的第一抹微光透過雲層，照亮江面時，夾江的雪便在這溫潤的空氣中悄然降落。雪花如羽般輕盈，在風中翻飛旋舞，千百隻纖細的手為大地披上薄薄的白紗。雪花落在古老的屋檐上，給灰褐色的瓦片鑲上一層淡淡的白邊，猶如古畫中的留白，讓人不禁駐足觀賞。那江邊的老黃葛樹、茶園間的壟道，也都披上了這輕柔的冬衣。雪在這裡並不急迫地堆積成深厚的雪層，而是細細地撒在大地上，讓人感受到一種淺淺的覆蓋，若有若無，卻能透出沁人心脾的寧靜之美。
最早迎接雪花的，總是那些蜿蜒的山道與沉睡的村落。夾江地處蜀地之中，山水相依，層巒疊嶂。若從山中俯瞰，一場雪落下，天地便逐漸染成一片幽靜的白。山腰上，一些竹林披上了晶瑩的霜雪。竹葉上積着薄薄的雪霜，翠綠與純白相映成趣，像是畫師隨意灑下的墨點，卻營造出一種難以描摹的詩意。竹葉承不起過多的重量，被壓彎了腰，彎曲成山丘般的弧度，像一位年邁的長者在沉默地祈禱。輕輕一顫，便會將積雪甩落，化作如煙般的水霧。透過這樣的竹林向遠處望去，天地間仿佛沒有邊際，唯有那片蒼茫在心間迴響。
夾江的雪，不是高傲冷冽的，卻也有自己的獨特性格。它並不占據空間，不喧賓奪主，只是安靜地存在着，是溫柔的嘆息，恰到好處地融入人們的生活節奏中。老人們裹緊外衣，戴上棉帽，在雪中緩緩踱步，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聲音來自時光深處的問候，與雪的寂靜構成了別樣的和諧。小孩們則忍不住用手去接那片片雪花，任憑它在手心中化成透明的水珠，他們歡笑着追逐，聲聲笑語穿透雪的沉寂，為這個冬日增添了幾分生氣。每一片雪花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片都擁有自己的形狀與脈絡。
這時，夾江那古老的茶館尤為熱鬧。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圍爐而坐，捧着熱氣騰騰的茶碗，談天說地。窗外，雪花一片片地飄落，映襯着老舊的窗欞，時間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停滯。他們講述着往昔的故事，談論着今年的雪是否更大些，偶爾還會吟誦幾句詩句，像是在借雪抒情，將心底的感慨在茶香與白雪中慢慢消解。雪在窗外靜靜地鋪展，他們在屋內默默地享受着這份難得的寧靜和溫暖。
在雪夜裡，夾江的老街更是別具一番韻味。一排排低矮的屋舍和古樸的店鋪，從2003到2024，穿越時光。屋檐下積滿了雪，厚厚的白色邊沿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閃爍着淡淡的光澤。街頭的小吃攤子依然熱氣騰騰，鍋中飄起的蒸汽與雪花纏繞在一起，化為一縷縹緲的霧氣。嗅覺隨着炙熱的蹺腳牛肉湯鍋而被喚醒，那是冬夜中最醇厚的氣息。熟悉的豆花、熱騰騰的豆腐腦、薰香的臘肉，每一種氣息都讓人倍感溫暖。而遠處傳來的吆喝聲、笑語聲，混雜着鍋碗瓢盆的撞擊聲，模糊地傳入耳中，與夜色和雪光融為一體。
在雪景中，幾位老人圍坐在石凳上，彼此對視着笑談家常。歲月已在他們的眉心間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在雪夜中，他們眼中仍有着孩童般的光彩，回到了往昔。手中捧着溫暖的茶杯，他們的笑容如同一縷晨曦，映照在彼此心上。雪夜中的交談總是別有一番溫情，每一句話都被冬夜的寒氣所凝聚，化作了溫暖的珍珠，在彼此心中泛起漣漪。對於他們而言，這場雪不僅是冬季的一個標誌，更是人生中許多記憶的重疊。他們聊起往年冬季的雪，聊起年輕時的趣事，講述着夾江的過去，那些未曾湮沒的光輝歲月，流逝得，不知也不覺。
兒時的我們聚集在時代廣場上，儘管雪少，也要拿着鏟子、鐵盆、木棍，齊心協力地堆雪人。雪人高高矮矮，大小不一，有的歪着腦袋，眼睛是一對枯黃的松果，鼻子是一根紅紅的胡蘿蔔，笑得憨態可掬。風一吹，雪人身上的雪粉被吹得四處飛散，朝我們眨眼，調皮又溫暖。而我們這些不知疲倦的孩子，圍着雪人歡笑、奔跑，把冬日的沉寂打破，天地之間的靜默也因此被喚醒。雪的觸感是柔軟的，踏在上面，腳底微微下陷，像是踩在一塊蓬鬆的棉花上。
雪地遊戲中，我最愛的還是滑雪。舊體育場旁邊有一條長長的斜坡，平時看似平凡無奇，但積了厚厚一層雪後，竟然成為我們心目中的「滑雪天堂」。我們把一塊平整的木板當作滑板，雙手緊握木板的邊緣，屏住呼吸，往下一衝，雪屑四濺，耳邊呼嘯的風聲讓心跳加速。滑下去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成了自由的鳥兒，小小的腳印蜿蜒成一條線，劃破了一塵不染的純白。那片刻的失重感和自由直通心靈深處，讓我不自覺地發出快樂的喊叫。直到滑到坡底，我還久久不願站起，仰面躺在雪地上，眯着眼看着清澈的天空，那一片澄藍之上，零散地飄着些許雲彩，白雪還在高處，等待時機，緩緩落下。
雪的世界，總是有一種溫柔的力量，賦予我們兒時無數溫馨的記憶。即便是寒冷，也被我們無盡的歡笑與遊戲所驅散。雪花落在眉睫上，落在鼻尖上，甚至鑽進脖子裡，帶來一陣陣冰涼的顫慄，卻讓我感到無比歡喜。這種觸覺，與溫暖的家、柔和的爐火形成鮮明的對比，使我更加珍惜那些相聚的時光。每當黃昏來臨，天色漸漸暗下來，外婆便站在小區樓下，遠遠地喊着我的名字，那聲音帶着些許責備，又藏着濃濃的憐愛。我順從地跑回家，身上的雪被抖落在門前，而外婆則把我牽進暖烘烘的房間，一邊拍打着我身上的寒氣，一邊絮絮叨叨着要小心感冒的話語。爐火映照在她的臉上，那溫柔的目光，如雪融化時留下的一泓溫泉，透出不盡的暖意。
夜裡，我常在微微發燙的被窩中聽着外面的雪聲，那些簌簌的細響輕輕敲打着我的夢境，像無數銀鈴在耳邊搖曳。我想象着外面白雪皚皚的世界，能透過夢的薄紗再一次回到那片雪地上，奔跑、嬉戲，置身於那純潔的白色天地之中。年少時，雪夜裡的睡眠總是如此安詳而甜美，能帶走所有的煩憂，讓一顆幼小的心沉入溫柔的寂靜中。
它似乎不忍長久地占據這片土地，悄悄地降臨，又悄悄地融化，不留一絲痕跡。伸出小手接一片落下的雪花，那輕如鴻毛的冰晶落在掌心，沒等我細細觀察，便已消融成一滴清冽的水珠，悄然無聲地划過指尖，像一場微妙的告別。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恢復了往日的顏色。雪過天晴，夾江的冬日依舊是溫潤的，那場雪只是一個夢，一個短暫而溫柔的夢。
這雪，是一場約定，一場跨越時光、跨越季節的約定。或許是歲月在無聲中達成了共識，給予了這個小城一次溫存的點綴。人們不再拘泥於雪的短暫，也不再追問它何時再來，而是學會珍惜當下，學會在雪的映襯下感受這份詩意。它是一首輕柔的歌，低吟淺唱，卻直抵心底。輕輕地滌盪着人們的心靈，留下清晰卻不扎眼的記憶。夾江的人們會以一種溫柔的方式記住這場雪，記住它帶來的驚喜、感動，和那份難得的寧靜。他們知道，這樣的雪並不會頻繁出現，但正因為稀有，才顯得格外珍貴。
我想，那片雪地上的笑聲、腳印，早已隨着季節的更迭被覆蓋、抹平，然而，那份純真的喜悅和溫暖，仍舊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像那朵永不凋零的雪花，潔白而美麗地留存。[1]
作者簡介
江冠橋，四川省夾江人，二十一歲，現就讀於蒙納士大學,中國內陸流行樂男歌手，詞曲作者；散文寫作講師，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