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侍(简媜散文)
作品欣赏
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处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楼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1]
作者简介
简媜,台湾宜兰县人,一九六一年生。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曾获得台湾学生文学奖大专散文组第一名、第三十一届文艺奖章、第三届梁实秋文学奖、第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附设吴鲁芹散文大奖和第十五届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等。著有散文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书》、《下午茶》、《七个季节》、《梦游书》、《浮在空中的鱼群》和《空灵》等。散文风格力求多变,编理内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华,能于饭蔬饮水洞见生命底基,于寻常花草窥视天堂之钥,被誉为台湾散文第三代传人。一如夏天所说:“读简媜散文,如看一路山水,如闻满街市声,如参悟一路禅意,还可兼想一路心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