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路陽華)
作品欣賞
奶奶
1
奶奶今年九十二了,但仍膚白色潤,一頭自來卷短髮整整齊齊地梳在耳後,走近時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皂香。鄰居們都說:看你奶奶那眉眼,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兒!我想也是,否則高大健碩,身有一官半職的爺爺當年怎會不管不顧地毀了婚約,娶了目不識丁的奶奶?
奶奶比爺爺小十歲,在我的記憶里,奶奶個性強勢霸道,對家人非常嚴厲和苛刻。她似乎就不會笑,一雙三角眼精明銳利,就像X射線,一眼就能把你射穿。母親在世時,從不敢對奶奶有半點不恭,說話和做事稍有不慎便會遭到奶奶的指責和訓斥。我最怕每年過年去奶奶家住的那些天,我和妹妹說話做事都會格外地小心,早晨不能比長輩起得晚,吃飯時爺爺和父親不先動筷子,我們絕對不敢端碗。否則,奶奶就會兇巴巴地數落母親,說她把我們慣得沒規少矩。
爺爺倒是個性格開朗,通情達理的人。雖然平日裡很嚴肅,但只要看到我們,便會眉開眼笑,嘻嘻哈哈地和我們打鬧。我們常常會揪着爺爺的鬍子,纏磨着爺爺給我們講天南海北的故事。在爺爺講得興起時,奶奶總會冷不丁地穿插幾句,但不是拆台,就是打別,惹得爺爺吹鬍子瞪眼地和她叫板。
不過,爺爺也總是愛挑奶奶的不是,拆奶奶的台。奶奶只要站在鏡子前多照上兩眼,爺爺就會一本正勁地問奶奶,「再照能照成小姑娘?」 奶奶做的飯,大家都說味道正好,只有爺爺瞪着眼說,「你這是打死賣鹽的了?」。每每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氣呼呼地一邊針尖對麥芒地反駁,一邊用眼角狠狠地剜爺爺,就像個受了委屈又不服氣的孩子。
2
爺爺晚年的時候,患了嚴重的老年痴呆。那時,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去路邊的垃圾桶里翻撿垃圾。每次出門,奶奶總會跟在爺爺身後,每當他在那堆垃圾里翻得不亦樂乎時,奶奶就捂着鼻子遠遠地站着,斜着眼看着他的舉動。但,一到過馬路時,奶奶就會衝到爺爺身邊,拽住他的胳膊。有好幾次,我都看見爺爺和奶奶在十字路口吵架,爺爺想要掙脫,但奶奶死死地拽住他,不管他如何發作,也不肯鬆手。
後來,爺爺忘了很多人,甚至把我們也忘得乾乾淨淨。他總是周周正正,客客氣氣地和每一個人說話,生怕自己有失禮的地方,唯獨對奶奶總是無來由地大發脾氣。有時候,爺爺甚至會把碗摔在地上,奶奶總是一邊惱火地叨叨着,一邊又無可奈何地收拾起一地殘局,然後再重新盛一碗擲在爺爺面前。有的時候,爺爺也會賴在奶奶身邊,奶奶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不吵不鬧,也不說話,就像個害怕走丟的孩子。
爺爺是在一個冬天握着奶奶的手離開的。臨終前,他努力地伸着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我們擁在床邊,一一握住爺爺的手,但那手指始終直直地伸着,不肯與我們交融。奶奶顫巍巍地走到床邊,把手放在爺爺手中,爺爺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地把奶奶的手握在掌中,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神情安詳而滿足。奶奶沒有落下一滴淚,她看着爺爺,和爺爺說話,聲音空洞而飄渺: 「走吧,走吧,走了就都清淨了……」
爺爺去世後,我以為奶奶真的解脫了,卻發現並非如此。奶奶總是看着爺爺的照片,嘀嘀咕咕和爺爺說話,「你個倔巴頭,一個人在那邊享你的福吧! 我看你還能去罵誰呢!有本事你回來呀,來和我吵啊……」 。奶奶常常是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猛一聽,還以為她在和爺爺吵架。
我才突然明白, 奶奶是在以吵架的方式想念。
3
奶奶九十歲那年,也開始漸漸忘事。她常有認不清人犯糊塗的時候,會把我們當成客人,和顏悅色地與我們拉家常,反反覆覆地問我們是否成家,是否有子,儼然一個溫厚慈祥,思維清晰的老太太的樣子。
但,她不吃虧的性格仍不減當年。發起怒來仍是威風凜凜,底氣十足。她總是記不清自己吃了幾頓飯,常常是剛放下碗,就指責父親不給她做飯。父親從來不與奶奶對答,只是一邊認錯一邊任她發作。我曾一本正經地對奶奶說,您剛剛吃過怎麼就忘了? 奶奶一聽便大發雷霆,連珠炮似地大罵:「我老婆子還沒糊塗呢,就被你們這些不孝子孫欺負上了!這一天了,連口水都喝不上,是要把老婆子餓死嘞!」每每這個時候,我就趕緊關窗戶閉門,生怕隔壁鄰居聽到,以為我們真的虐待老人。
但是,每年的幾個祭奠日,奶奶卻記得格外清,她記不清日子過到了哪天,常常會在柳樹發芽時,督促我們去給爺爺燒清明紙;在樹葉開始落時,催促父親去給爺爺送寒衣;而在整個冬天裡,奶奶都會念叨着爺爺的祭日,反反覆覆地囑咐我們,去上墳時一定要給爺爺帶上一碗他生前最愛的鹵小粉。
今年過年的時候,奶奶突然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她生着氣,一遍遍地催促我們,讓我們趕快送她回家。我們也一遍遍地告訴她,這裡就是她的家。奶奶見我們都無動於衷,便走到我跟前,央求我說:「閨女,你幫幫我老太婆吧?我在這兒不認識路,也不認識一個人,你把我送到車站幫我買張去陽泉的票吧?我現在身上沒錢,你給我留個地址,等我回去了一定匯給你。「奶奶說着,口氣變得焦急起來,「我這齣來好多天了,我老頭子一個人在家可怎麼過呢,他可是連飯都不會做吶!」我看着奶奶,她神情無助,眼睛裡充滿乞求和期望。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忽地就酸澀了起來。
可是,奶奶終歸是把爺爺也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常指着爺爺的照片問奶奶是否認識,奶奶總會眯着眼靠在窗台上瞅半天,然後搖搖頭,猶猶豫豫地說,好像見過,但記不清了。
現在,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齡,總把我和父親當成他的爹娘。她常常會着急地質問我們: 「你們這些當老的,計劃把我困在家當一輩子老姑娘嗎,我這都二十多了,怎麼也不趕緊給我找個婆家!」我說,明兒就給您找個婆家,把您風風光光嫁出去!」 奶奶就又突然羞澀起來,悄悄對我說,我心裡可是有人了,就嫁給和平呢,和平說過兩天就來提親呢!
我這才知道,奶奶並沒有忘記爺爺,她忘記的只是一個模樣,而爺爺的心,早已嵌進了她的靈魂。她就在那段最美的年華,等待着最心愛的人。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