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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們(周樹山)

奶奶們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奶奶們》中國當代作家周樹山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奶奶們

七間草房,四世同堂,靠東邊那間住着我的太奶。

太奶的房門總是關着,她不叫,沒人敢進去。

把小俊子給我抱進來!太奶隔着房門喊。媽把我抱進去了。我看見了白髮皤然的太奶,擰着腿,手持着長杆煙袋,坐在炕中間。

奶奶,把孩子放哪兒啊?媽問。

嘖嘖,還能放哪兒?放在我的花涼蓆上!太奶說。

我就坐在太奶的描花涼蓆上了。沒有人能有這種榮耀和恩寵,我是一個特殊的例外。我看見太奶淡青色的斜襟衫子,衫子上掛着一個拇指般大的金牛,黃燦燦地閃光。我在蓆子上爬動,黃燦燦的金牛誘惑着我。我爬向太奶,爬向一個古老而祥和的夢。太奶的懷裡有一種氣味,是經冬的麥秸捆的氣味。我的小手攥住那個小金牛,把它塞到嘴裡去……

噢,想吞金嗎?小俊子呀,吞金可是要沒命的喲!太奶奪過牛,讓它鑽進她的麥秸捆里去了,

有牛沒有地,有地沒有。有牛又有地,當家的還是愁……太奶哼着她的謠曲。

沒有牛了,但是有一片描花的蓆子,我在那上面爬來爬去。我或許在太奶最喜愛的蓆子上撒過尿,嚴厲的太奶沒有責備我。她說:哎呀小俊子啊,你呀你,你為啥長得這麼俊呀?長得俊的女人是沒好命的呀!你呀你,將來還不得墊馬蹄子呀!

媽說,小俊子的名字是太奶起的。太奶說,這孩子俊得讓人心疼啊,就叫小俊子吧!說着,把銅煙鍋在炕沿上磕得叭叭響。

可是為什麼長得俊的女人沒有好命呢?為什麼要墊馬蹄子呢?

太奶三十七歲守寡,他有五個兒子,這是爸說的。

她看過土地、莊稼、耕牛、犁鏵……她在北方的風中哭泣過,她看過空中掠過閃電般的戰刀,地上翻飛着驟雨般的馬蹄,青翠的秧苗被踏倒在泥水裡,上面漂着血漿……她在北方的雨中哭泣過!

太奶死了。

那頭牛呢?我問爸爸。

那頭金懷牛啊,和太奶一起埋了。爸爸說。

從此再不是四世同堂,連三世也不是了。爺爺輩兒的分家了,叔伯輩兒的也分家了。草捆的繞子斷了,草捆散花了。

很多年之後,家族的人們為太奶遷墳,直系的子孫全到了。他們掘開墳丘,當年塗飾着二十四孝的彩繪的棺材已經朽爛了,他們看到了黑土和白骨……

有牛沒有地,有地沒有牛。有牛又有地,當家的還是愁……我知道,他們誰也記不得太奶唱過的謠曲,可是我記得。

他們收拾了那些白骨,很多子孫帶着相同的疑惑回家了。他們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破心中的疑惑,包括我的爸爸。

又過了幾年,爸爸才說,起墳的時候我怎麼沒看見那頭金懷牛呢?這正是很多子孫共有的疑惑。在那掘開的墓坑旁,只有一個子孫的手心裡緊緊地攥着那頭金懷牛,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那堆淒涼的白骨。除了他本人,每個人都在懷疑着別人也在被別人懷疑着。他們是兄弟或叔伯子侄,有着相同的血緣。

有牛沒有地,有地沒有牛。有牛又有地,當家的還是愁……我又想起了太奶的謠曲。

大約十歲那年秋天,我去奶奶家借耙子。奶奶打量我半天,又遲疑了一會兒,才把耙子拿給我。說:「不是奶奶不借,你爺爺蝎虎着呢!趕黑兒你爺爺下工前,可把耙子送回來呀!」我點點頭說:「奶奶,你放心吧!」我回身要走,奶奶又把我叫回來,千叮嚀萬囑咐地說:「可別使壞了,要小心着用。你爺爺的東西放得都有準地方,送回來的時候,照原樣幢在西牆頭那兒……」我看着奶奶看我眼神,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說知道了,扛着耙子就走了。

我心裡記着奶奶的話,傍黑兒的時候,趕在爺爺下工前,我把耙子給奶奶送回去了。隔着窗子我喊道:「奶奶,我把耙子送回來了,照原樣幢在西牆頭這兒了!」奶奶正在炕上做什麼活計,抬頭看了看耙子,說:「照原樣放好,別走樣,省得你爺爺知道,回來跳老虎神!」我走了之後,事情發生了變化。誰知這耙子也知累,用了一過晌,它躺在地上了。奶奶家那時養着一頭牛,牛從外面回來時,剛巧一蹄子踩在耙子上,把耙子杆踩斷了。爺爺看到了壞了的耙子,心疼得要發瘋。他跳腳大罵,你個敗家的娘們兒啊!他罵着,抄起笤帚疙瘩,滿院子追打奶奶。奶奶嚇得滿院子跑,終於被爺爺追上了。爺爺照着奶奶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擂了幾笤帚疙瘩,一邊打一邊罵着:「叫你敗家,我打死你個臭娘們兒!打死你!」奶奶滿臉羞慚,她老老實實承受爺爺的打罵,心裡也在心疼那個斷了杆的耙子。奶奶後來見了我,埋怨道:「琉瑣啊琉瑣,你咋不把耙子給奶奶放好呢!你爺爺打得我,現在腰還疼呢!」

我後悔沒有把耙子放好,也可能我放好了,被牛給碰倒了。可是不管怎麼說,奶奶為了這個該死的耙子將要受很多很多的委屈。在奶奶的手裡,如果壞了一件器物,一個碗啊,一個鹹菜罈子啊,一件農具啊……爺爺總要罵個不休。過了一年半載,爺爺罵得乏味了,他才會住口。唉,我真對不起奶奶呀!

村裡有個叫大懶王的人,娶了個老婆是個啞巴。啞巴煙癮挺大,可她嫁給了懶王,哪裡有得煙抽!她常去誰家的園子裡偷幾個沙果,偷一把菇娘,哄人家的小孩換煙末。啞巴總愛到奶奶家去,見啞巴進了院,奶奶就把煙匣子藏起來了。總供啞巴抽煙,誰供得起啊!我愛給奶奶捲菸捲兒,卷出的煙捲兒細溜溜的。奶奶誇我說:「琉瑣手真巧,卷的煙捲兒就像洋煙兒似的」。有一次,奶奶疏忽,把煙匣子放在炕上了,啞巴趁奶奶上廁所,扯過了奶奶家的煙匣子,慌慌張張地向她的口袋裡大把大把裝煙末。我抓住啞巴的手,不許她偷奶奶家的煙。啞巴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着,一臉哀求的神色,比比劃劃地告饒。我看她又害怕又可憐的樣子,就放她走了。我沒把這事兒告訴奶奶。奶奶後來見了我,嘮叨說:「你爺爺總罵我,說煙抽得費,抽得費,琉瑣,你說煙我還能吃了嗎?我能抽幾顆呀!」我想到啞巴可憐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說:「奶奶,以後我給你捲菸捲兒,一天定下抽幾根兒,煙匣子就不要放在外面了。」自此,奶奶再沒為煙受爺爺的氣。

那幾年,糧食金貴,我們這些小孩子總也吃不飽,像一群飢餓的猴子,鑽天覓地想弄點填飽肚子的東西。我們都想從奶奶那裡擠點兒油水。但爺爺看得緊,沒有他的話,奶奶可不敢輕易給我們吃的。有一次,我和英傑去奶奶家。英傑是我二叔的閨女,我倆是叔伯姐妹,都是奶奶的親孫女,吃奶奶家,理所當然。可是吃什麼?奶奶家清清爽爽,明面上可看不到吃的東西。奶奶坐在炕上做針線,說:「琉瑣,給我看着點兒小英傑,這死丫頭什麼都翻!」看來奶奶吃過英傑的虧。我說:「放心吧,奶奶。」給英傑使個眼色,英傑就鑽到小後屋行動去了。過一會兒,奶奶說:「咦,英傑呢?這死丫頭怎麼這麼快就不見了?」我說:「回家了唄,奶奶不得意她,她還不知道個眉眼高低啊!」奶奶說:「這小崽子,真他媽快!吱溜下子就沒影了?」我說:「可不嘛,她餓得站不住腳……」我和奶奶搭訕着,掩護着英傑的行動。可是英傑有點兒笨手笨腳,不知把什麼碰翻了,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嚇了奶奶一跳。奶奶說:「誰在小後屋?」說着就往炕邊蹭。我趕忙攔住了奶奶:「奶奶,您別動,我看看去!」說着趕忙跑到小後屋的門邊,假意向里張望一下,喝道:「這死貓,亂扒扯什麼,看我打你!」奶奶說:「貓啊,餓死鬼投生的!上竄下跳,耗子也抓不住一個……」我說:「哪裡還有耗子,耗子早就餓死了!」正說着,英傑卻從小後屋狼狽地跑出來,一隻手和胳膊上瀝瀝啦啦向下淌油,襖袖子也洇濕了一片。原來,小後屋黑咕嚨咚的,英傑摸到了一個罈子,以為裡面裝着豆包,掀開蓋兒伸手就掏,沒想到把手插到豆油罈子里去了。奶奶見了,啊呀呀呀呀……地大叫起來,英傑趁機逃掉了。我和奶奶趕忙收拾現場,把弄到外面的油擦淨了,奶奶又叮嚀千萬別叫爺爺知道。我答應了,心裡很懊喪。奶奶說:「唉,可憐你們這些小崽子,餓得擊天抓地,可奶奶也實在沒什麼給你們吃啊!」

奶奶是個善良的奶奶,可是爺爺總壓迫她,她的膽子變得很小。她的心裡一定有很多痛苦,很多委屈,也有很多對好日子的憧憬,可是她能向誰說呢?

奶奶教我唱過一支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麼好聽的歌兒,也是我學唱的第一支歌兒。這歌兒的名字叫《劉巧兒》——

「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我的爹在區上已經把親退,這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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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周樹山,作家,劇作家(職稱一級),文史學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