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兒姐(趙呆子)
作品欣賞
妮兒姐
2015年的第一個風雪之夜,妮兒姐耗盡了她體內最後一絲養分,終於合上了被母親常常說起的那雙大眼。
可一直以來,我並不認為妮兒姐的眼大。她看上去個子矮矮的,體態臃腫,體重足有一百公斤靠上,說話大聲大氣,只是並看不出她的眼大來,笑起來更是,眼睛馬上會眯成一條線,顯得更小。
可母親講起那段往事來,總要強調妮兒姐的那雙「大眼」。
妮兒姐,是二舅家的二女兒,1940年生人,我母親比她大八歲,是她的三姑。母親常講的那段往事,大概發生在日本鬼子入侵中原那年代,一天村里人得知要「過鬼子」,便都攜家帶口往北山上跑,可不知什麼原因,外婆一家竟把只有兩三歲樣子的妮兒姐棄在了家裡。
在山中躲避的幾天時間里,外婆天天內疚着急卻又無可奈何,只不停地求上天保佑她的小孫女平安無事。可母親說,事實上大家彼時心裡都有着最壞的預感,一個尚在吃奶的女娃兒,整整幾天幾夜,即使躲過了鬼子挨家挨戶的掃蕩,僅飢餓也早要了她的命,況且那年月還常有進村覓食的野豬餓狼什麼的。
可誰想,當鬼子過後,大家回到村子,外婆迫不及待正要家裡家外找尋她的小孫女時,一推屋門,便從屋裡傳來了喊「奶奶」的聲音,母親說,彼時的妮兒姐蹲在屋角暗處的乾草堆里,瞪着水靈靈的兩個大眼睛,正望着他們笑呢。外婆跑過去一把摟她入懷,哭笑着說,老天爺,俺家的妮兒,命可真大啊。
妮兒姐的命是真大,但不是富貴命,她的一生很是普通,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大災大難。在我的印象中,她不象大表姐那樣有文化,且自尊自強,上了學,有了工作,且嫁給了一個高大帥的教師,一生過得幸福平安的;她是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也可能因為她太沒有什麼心眼,二舅擔心她未來的生活,在談婚論嫁時,就招了個上門女婿,讓其一生跟在了自己的身邊。
打心眼裡,我是很羨慕妮兒姐的,依她的性情,我覺得她可能一生都沒有認真思考過做一件讓別人看上去很有意義的事。從小靠父母,不用操什麼心;婚後靠丈夫,且仍在父母身邊,還不用操什麼心;一生養育了三女一男吧,一個個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她也難免要為他們付出很多,但在外人看來,其付出也全是自然而然的行為,並沒有為他們設定什麼目標,從而為之努力培養什麼的,一切都全交給了時間。至於兒女們都成家了,即使有所不孝,她也沒太多的計較,看上去仍樂呵呵的,一幅滿知足的樣子。這樣看似糊糊塗塗平平庸庸的一生,我想倒也再好不過,世上有為天地立命,為民請命的英雄豪傑,但更多的是平平淡淡,以自我中心而生活的凡夫俗子,在這凡夫俗子中,能如妮兒姐這樣「難得糊塗」,「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不也正是許多先聖賢哲們孜孜以求的理想人生嗎?
然而,母親卻不這樣認為,特別是在妮兒姐去世的前幾天,當母親看到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時。
那天是農曆十月初四,民俗中,農曆十月初一是鬼節,要給逝去的親人們上墳「送寒衣」。今年這幾天卻一直下雨,等了幾天仍不見停,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只好冒雨去給外婆「送寒衣」了。本想母親年紀大了,又是雨天,行動不便,不讓她去了。可她老人家卻說很長時間沒見「娘家人」了(其實,外婆家和母親同輩的已經全不在了,只有舅舅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平時偶來看望他們的姑姑、我的母親,可不知什麼原因,今年只見大表姐來過兩次),於是只好一塊兒驅車前往。
可這一去不當緊,先是見到表嫂不知什麼時候得了腦梗,一向說話走路風風火火的她,突然間路走不成了,話說不成了,整個樣子都傻呆了許多,但她一看見母親,便淚流漣漣,也足見她與母親的感情之深。
接着是去看妮兒姐,沒料想比表嫂更不忍視,這回是母親先老淚縱橫!一張並不寬大的床鋪上,往昔二百多斤的妮兒姐,如今躺在被子下,如果不是她的頭在外面露着,竟看不出被子裡蓋着一個人!此時,我終於看到了母親描述的「大眼睛」,皮包骨的瘦小頭顱上,只餘下那雙可怕的「大眼睛」!母親泣不成聲地喊着「妮兒」,妮兒姐也吃力地、用臉上少有的皮肉「堆」出笑來,連連喊了幾聲「姑」,且如往常一樣示意讓母親別急着走,住下來陪她兩天。看着一老一少執手面對的情景,我實在不忍再看下去,強忍着淚轉身出來,母親是如何與妮兒姐最後作別的,我不知道。
農曆十月十二日下午,天空飄起了雪花,當日夜半,風雪漸緊。第日午飯後,我正圍坐在火爐旁聽母親又講那段往事,妮兒姐的兒子突然打來電話哭道,她媽於昨晚夜半「走」了,並特別囑我,別讓他的姑姥姥、我的母親知道。
彼時,我一邊接電話,一邊看着耳背的母親,心中隱痛着掠過一句話:從此,我年近九旬的老母親,又少了一個「娘家人」。
作者簡介
趙呆子,原名張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