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針(黃愛華)
作品欣賞
婆婆針
伯母身體有點不大好,兒子姑娘,孫孫娃娃,天南海北,不管是上班的還是打工的,不管人在哪,全都趕了回來。
村里鄰居,就連久不走動的隔親疏友,都牽成線的去看她。也許大家都覺得,這是這個生命在生前跟大家的最後一面了。
在村里,一個人,無論他生前多麼占強霸道,多么小氣吝嗇,大家也不管以前和他有多大隔閡,有多大仇恨,但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都會選擇放下。
對待一個生命在最後時刻的憐憫和慈悲,似乎是鄉村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也似乎是鄉村歷來的默契,不需要白紙黑字張貼,也不需要敲鑼打鼓宣傳,鄉村只要把它烙在心裡,就會一代一代往下傳,久而久之,便成了鄉村的根。
而在鄉村長大的人,更像一株植物,從出生的那一刻,根須就扎在了土裡,輕輕淺淺,風吹、雨潤、雪浸,根慢慢強壯。一寸一寸,緩慢、粗礪,扎入村里,就是一輩子。
伯母一輩子沒趕過集,沒買賣過東西,不認字,不識數,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在她豆蔻年華之時,從村那頭嫁到村這頭。
她埋首在自己的一畝三分薄地,終日薅刨,像植株一樣,從青蔥碧華的歲月,到開花散葉的豐腴,為家,為兒女,直到現在,自己即將枯萎,矮成一堆土。
這幾乎是村上上一輩女人普遍的命運。男人不同,男人們為了養家糊口,也為了骨子裡的那種不安份,會外出闖蕩,會遠走他鄉。
而女人,似乎是天生就要圍着孩子,圍着家庭,圍着鍋灶轉。轉得灰頭土臉,轉成一部孤獨的嘮叨機。自己一身累,被人一身嫌,從不知外面的天空是什麼顏色。
如果把村上女人比作是一株植物,我想,婆婆針就是最貼近她們的。
婆婆針在鄉村來說,那是最好的豬草。田間地頭,大片大片的生長,旺盛、簡單。
每年春風一吹,婆婆針便冒出了頭。就像那村上的黃毛丫頭,一個不打眼,就是半大姑娘。
顛着小腳的奶奶,天不亮就扯回了一大背簍露水滴滴的婆婆針,笑得皺紋里都是花:嫩妖妖的噢。奶奶挽起一把婆婆針,拋進豬圈,豬們一陣撕拉咬扯後,就只剩一嘴泥巴了。吃了婆婆針的豬們更加有精神了,嗷嗷地叫着,眼裡的光色也不一樣了。
我們割豬草時,也猶喜婆婆針,這時的婆婆針,嫩得真能掐出水,特別是肥田裡、長在莊稼窩子裡的婆婆針,沾了肥氣,油光水滑,莖肥葉大,嬌嬌頷首,這妖嬈得,讓我們在太陽底下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揮汗如雨地動着鐮刀。
如果說雞鳴狗吠是打開村莊的甦醒方式,那麼讓村莊沸騰起來的,絕對是從一把豬草開始。
每家每戶都有明確分工,誰割牛草,誰割豬草,誰放牛誰餵狗,都是半大孩子,卻都能各司其職,放牛是最輕鬆的,也就由家裡最小的孩子完成,然後是割豬草。
這時節,只要你稍微抬眼,田裡全是割豬草的。都悶着頭,趕着那好的肥的嫩的割,鐮刀碰在石渣子上響起一片叮叮聲,火星子直飛。如果不小心割破手指,沒關係,轉身揪一把苦蒿,揉出汁液按在傷口上,血止住,繼續割。
太陽爬上階檐坎,我們的豬草也割滿了,滿背簍的婆婆針。不是沒有其它豬草,這個時節的婆婆針,是最嫩最肥的時候,當然也是我們的最愛。我們甚至為了婆婆針會鋌而走險,比如長在懸崖上的;也會為了婆婆針去和小夥伴們起爭執,其他的比如苦蒿、紅根根、蛾兒腸,只有在婆婆針被割完後,實在找不着了才會去割它們。
但婆婆針嬌嫩的時間不多,最多過把月,一過六月,它們就開了花,長出了刺苞,這時候,我們都基本上不割它做豬草了,但為了防止它的刺長出來,我們還是會把它割掉,要麼扔在太陽下讓它曬死,要麼做了牛草,在牛欄里造成糞。
秋天來了,婆婆針也終於長成了我們討嫌的樣子。一身的刺,一沾上身就扯不落,在田裡做一天活路回來,渾身被釘得像只刺蝟,又疼又癢。爺爺抖摟着他長長的裹腳布,一邊摘一邊咬牙切齒地往火里扔:這背時的婆婆針。
在冬天燒火糞的時候,順便也會把婆婆針砍來一起焐,既打整了田塊,也做了糞肥,一舉兩得。
扔進火的婆婆針炸得噗噗作響,聽得人心情大好。
這樣子,象極了我們對某種事物的反抗。
是的,母親的嘮叨。
這個不許做,那個做錯了,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
至今記憶猶深,我在田坎上一邊跑一邊哭得稀哩嘩啦,母親拿着細細的木條在我後面攆得灰塵四起。
鄉村的孩子,是被父母的棍棒和竹條子攆着長大的。
那個時候,總覺得母愛真像那婆婆針,無時無處不在,扎得人無處可逃,讓我們畏手畏腳地長大。還遠遠不如田野的那些小草那般自由。
也許記憶過於深刻,以至在我談婚論嫁之際,我都很認真地在想這個問題,我以後會怎樣對待我的孩子。
有時幾姐妹在一起,都還在打趣母親當年的嚴厲:真像婆婆針噢,扎得人渾身疼。
母親在旁無可奈何,只得氣呼呼地答應:待你們二天到自己頭上就曉得了。
我們笑作一團,風輕快而柔和。
時光忽忽,一轉眼,我也做了母親。
一個母親,再怎麼木訥,見了自己的孩子,那話匣子就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呱啦呱啦,可以三天三夜不重複,躲也躲不掉,跑也跑不脫。這是我當年的體會,而現在,我再次從女兒身上體會到了。
七歲的女兒有一天漲紅着小臉,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媽媽您能不能少說一點,每天少說我一兩句,我就很高興了。
我在晴天朗朗的場壩里怔住。晚春時節,嫩綠的苞谷苗子正急不可待地沖土而出,一幅不耐煩的樣,風忽啦啦地從頭頂過去。恍然間,當年的那個小孩還在田坎上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一抬頭,自己就活成了母親當年的樣子。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