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村莊(閆會作)
作品欣賞
寂靜的村莊
如今的村莊變化很快,最明顯的是新房越來越多,越蓋越高了。「關中八大怪」中的「房子一邊蓋」的土牆泥坯狹窄的偏廈房,幾乎全變成了水泥瓷磚的新樓房,兩層三層乃至四層,越蓋越洋氣。原來頭上長草的土牆窄門,也都變成紅磚高牆大鐵門,再也聽不到木頭門軸在石臼里咯咯吱吱的細聲低唱,稍微一支全是嘩啦啦嘈雜刺耳的鐵皮撞擊摩擦之聲。
早先住在坡下二台上窯洞里的人家,全都搬了上來,在老村的背後另起了幾排新庄子,蓋了整齊高大的新樓房,門口的街道修成了水泥路面,接通了南北的大路,也接上了遠處的官道,去往鎮上、縣城,乃至西安的大小班車,照直開進了村里。老莊子的人家也轉向水泥街道,從後面向東開了門,原來的背巷變成了主街,而原來西面的主街倒成了背巷了。原本煙火升騰的二台上的一排窯洞,落寞得如同崖面上一排結了痂的傷疤,殘破不堪,只有窯洞的牆壁上殘留的道道煙熏、灶台土炕痕跡,以及釘子木樁和神龕的凹坑,仍殘存着曾經的生活氣息。世事就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地變着。
今年回來後,突然發現村莊變得越來越安靜了。二百來戶人家,曲里拐彎的幾條街巷,總是靜悄悄的。很多蓋了新房的新庄子,卻空無一人,鐵將軍把門,幾棵或大或小的樹站在一層又一層落葉之中靜靜地守護着院子,孤寂的樹頭忍不住伸出院牆,隨風晃動着枝葉偷看着院外街巷的動靜。淹沒於新院房之間的老屋老院落,個別的還有老人守着,大多已牆倒屋陷,殘垣斷壁,雜草叢生,破敗成了一片殘舊遺蹟的樣子。近些年說是為了環保,不讓散戶養牛養豬養雞了,除了狗吠貓叫,很難聽到家禽家畜的嘶鳴叫喚,要不是個別固執的老人,為了解個心慌孤寂、吃點新鮮雞蛋,私下在籠子裡養的幾隻雞,偶爾發出幾聲響亮而悠長的鳴叫,整個村莊安靜得一點農家的生活氣息都沒有了。
村靜鳥聲響。每一天都是從鳥兒唧唧喳喳的談天聲中開始的。不燒柴禾後樹木一下了濃密高大了起來,把村莊籠罩得密密匝匝、嚴嚴實實,在人的頭頂上搭建起一個鳥兒的村莊。鳥雀數量和種類都比以前多了許多,除了常見的麻雀、斑鳩、喜鵲、烏鴉,又多了一些叫不上名子的各色大大小小的鳥雀,河邊有成群的白色水鳥穿梭掠水,地里不時有色彩斑斕的野雞驚起,每天晨起,樹下的屋子還很安靜,樹上的鳥兒卻已開始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了,響亮的、低沉的,委婉的、嘶啞的,悠長的、短粗的、緩慢的、急促的聲音響成一片,加上高飛低沖的嬉戲吵鬧、飛來飛去的翅膀扇動和枝葉晃動撞擊聲,呈現出一種異常繁忙熱鬧的景象。鳥雀的村莊比人的村莊醒得更早,也給人的村莊增添了勃勃生氣。
村莊的安靜是因為人口少了。滿村看不到青年人,或許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或許是嚮往更好的生活,年輕人不是去外地打工,就是在城裡謀了營生。過去只是夫妻在城裡闖蕩,孩子還會留在家裡,如今觀念變了,把孩子也帶進城裡上學去了。那種長着大鼻子的怪模怪樣的黃色校車,過去每次還能接上十多個孩子,現在到了村口上下不過三五個學生。沒有了孩子們的嬉鬧喧囂,村里不光靜了,也少了的活力生氣。本家的堂弟,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東部沿海打工已近二十年了,不光衣着新潮時尚,開口也是普通話,言行舉止,都已與村莊有些不協調了。這次能見面,也是回來接適齡的孩子去打工的地方念書。孩子少了學校的規模也在縮小,我當年上過的學校,由高中而初中,再由初中而小學,據說現在小學也辦不下去了,要改幼兒園了。
沒有了傳統農具的咣當顛簸和集體勞動的嘈雜熱鬧,農活也都變得悄而沒聲,只有穿梭於街巷的汽車、摩托、三輪、拖拉機的轟鳴和顛簸聲,以及時不時穿街而過的貨郎的叫賣聲,喚醒寂靜的巷道,叫開緊閉的院門。那怕是「三夏」大忙也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了廣播喇叭的口號動員,也沒有了車拉人背、集中成垛,攤場曬乾、碌碡震碾,人喊馬叫、打碾揚曬的繁忙與嘈雜,收種都是機械完成。收,拉回來的就是乾乾淨淨的麥子;種,也是犁耙施肥播種一次過手。過去頂烈日、冒酷暑,加班加點,累死累活十天半月才能忙完的三夏大忙,如今一兩天就過去了。昨天還風吹麥浪翻滾,今天便晾成滿院滿街的金黃,整個村莊就已經淹沒在新麥濃郁的醇香里。無論忙閒,村裡的日子都是靜悄悄的。
只有老人的村莊自然就靜了下來。留在村里守着院子,經管田地的大都是老人。年輕人的汽車電動車,如同走親戚、旅遊一般,偶爾回來看一眼,又一溜煙地走了,只有老人們生了根一樣維繫着村莊的溫馨和煙火。樹下閒話的、地里幹活的、出入村口的大都五十往上的年紀了,話也都很少。打小就在一起,脾氣秉性知根知底,相遇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或是擺一下頭,就知會了意思,根本不用言語;各管各的地,各干各的活,塬邊河灘、鹼畔上下,眼見而耳不聞,說不上話;閒聚村頭,人老是非少,也沒有什麼話題,除了電視裡或外面的奇聞趣事,說上幾句,多數時候都是相對無言抽着煙;上了年紀,性靜行穩,沒有了搶白爭辯,遇事擺手退讓,更不會聲嘶力竭、臉紅脖子粗地爭個我高你低。經歷了歲月的滄桑、風雨的浸潤,老人心中都少了波瀾,獨處安靜,相聚謙和。這樣的村莊緩慢祥和得如飽經世事的老人一樣沉靜。
難道村子也老了嗎?
漆水河這條在黃土高原是走出一道幽深蜿蜒而漫長溝壑的小河,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就是先民生活的地方,兩岸星羅棋布的村莊,大概也是先民聚居繁衍而來。拿我的村莊來說,坐落在先周時期的「岸底遺址」邊上,北有原始社會的「北鄭遺址」,南有農業始祖后稷教授先民稼穡的「教稼台」,這些古老的遺址,都見證了包括我的村莊在內的漆水河兩岸這些村莊的古老。它們都在這條母親河的滋養下,繁衍生息了數千年,無數代人堅守耕耘着這片渾厚的黃土。也許在時光的滄海桑田之中,經過了無數天翻地覆的變化,但無論是自然災害,還是朝代更替、時代變遷,或是戰火劫掠、遷徙流亡,都沒有能使祖先們顛沛流離,遠走他鄉。這樣的村莊怎麼會老呢?
祖先們紮根於這方黃土地,自洪荒,越亘古,用全部的氣力精心侍弄着這一方水土。活着,灑汗水變生土為熟土,變貧瘠為肥沃,變荒涼為繁茂,子子孫孫把精力轉換成綿長的地力;死了,就埋進這方土地,把自己融入這方水土,肥沃着這方土地。一代接一代,力耕不輟,不僅使這一片溝壑縱橫、渾厚荒蕪的黃土地逐漸豐腴肥沃起來,並為之不斷注入了強大而不竭的活力,煥發出越來越強大而無窮的生機,生產出越來越多的糧食果蔬,滋養着更多的生命,繁衍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大的村莊,使得塬上河道漸漸地繁華熱鬧了起來。這樣的村子又怎麼能老呢?
儘管這裡沒有綺麗的風光景致,但樹木、阡陌、溝渠、楞坎縱橫交錯,編織出人們用雙手改造出來的成塊的平整田地,或平鋪於河道兩旁,或成拾塬而上的層層梯田,冬養夏耕,春種秋收,小麥大麥、玉米高粱、穀子糜子、蕎麥大豆、油菜芝麻、紅薯花生,以及桃杏李梨、蘿蔔青菜,輪番變幻着這片土地上的色彩,展現出最讓人們心儀和陶醉的風景。而這種尋常而獨特的風景,及其背後人們在漫長時日中,養成的習慣、結下的情誼、依存的關係,被漫長的時光淬鍊成獨一無二的禮性、口味、秉性,以及家風族訓、村規民約,形成了獨特的為人處世的行為舉止、風土人情、風俗習慣,積澱成了這一方人的文化標識,滲入骨髓,終生難變,也造就了每一個村莊獨特的魅力。
作為村子生命力的所在,這種鄉土情結既沒有理智的原由,也沒有多少功利的關係,很多文化人把這歸結為人們對鄉土的熱愛,對祖先生息遺蹟的留戀。其實根本沒有這麼神秘複雜,一個人對自己睜眼看世界的出生、成長、生活的土地的眷戀,大約無關愛恨,只取決於落於斯地的那一份血緣。真正把人們從心靈到情感牢牢束縛在故土上的,正是這份血親帶來的一種強大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對出生地的眷戀,對親人親情難以割捨的深厚情感。
千百年來祖祖輩輩用心血澆灌着這方土地,早已把自身生命的基因也賦予了這方土地。共同的基因,使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處房屋或窯洞裡,躺在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處土炕上,呼吸着這片土地上流動的每一絲空氣,無論沉睡還是清醒,都會有一種可靠的踏實和安全感。聆聽來自這方地層深處的細小震動,感覺着這方天空的風清雲起,不僅會如同感覺自己心跳脈動一樣清晰,還能在這些輕微細小的變化中,預感到下一刻可能出現的寒暑交替、日月星移、陰晴雨雪、雷電冰霜的表情轉換,無論是兇險還是平安,本能中都不會有絲毫的恐慌和不安。
這種民俗風情不僅是村莊生命的血脈經絡,也是牢系人心的靈魂鐵索,一個人無論離開他的村莊多遠多久,也無論地位高低,都難掙脫鄉愁的羈絆,更難改換鄉愁的底色。縱然吃着他鄉的盛宴大餐,也難改故土家常便飯留下的口味;即使置身他鄉的奇異風光,也美不過家鄉的田野溝壑;那怕他鄉有很多的良朋摯友,也替代不了家鄉的血緣親情。
果子摘了,果樹不會死去,仍會開新的花,結新的果。村莊就像果樹一樣,不光會絡繹不絕地送出年輕人,還會生生不息地繁衍着新的生命。
所以,村莊的生命並不在於秀美的景色、優裕的生活、舒適的環境,也無關地理位置的優劣,而在植根的一方水土能用最普通、最寒素、最不起眼的血緣親情,釀成難以抵擋的落葉歸根的情愫。這種情愫能讓遊子清楚,只有自己的村莊,才可以不用裝腔作勢,不用扭捏做作,更不用假模假式、處處設防,與那些見證出生、共同成長的人,赤誠相見,放鬆身心,毫無顧忌地說些體貼溫馨的話,交流些外面的信息,帶入些時尚的元素,把古老的村莊慢慢地帶進大時代。
安靜不是村子老了,或許只是適應時代嬗變前的靜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