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鏡梳妝(李學民)
作品欣賞
對鏡梳妝
有那麼一天,我靜下心來,對着鏡子看自己,竟發現鏡中人清清瘦瘦、兩鬢白髮,仔細端詳,那就是那個曾經頭髮蠟黃後又滿頭漆黑後又白白胖胖的我麼?
小時候,多麼渴望有一盤屬於我自己的鏡子呢。我的同桌就有那麼一個:圓圓的面,藍紋紋的邊,明晶晶地反射着太陽的光圈。沒事的時候,同桌就掏出來在兩隻細手間擺弄,一會兒照照影兒,倩笑兮兮;一會兒衝着太陽,忽閃出一道道的亮光,斜照了廟堂改作學堂的滿是灰塵與蜘蛛網的房頂的角落,間或哪一個同學的身上、臉上。於是,我做夢都想擁有一盤那樣的鏡子。
回家跟母親要,母親詫異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告訴我,說我是個男孩子,男孩子長大就是個大男人,大男人只有做事當先,不可玩弄花花草草的東西。
那日中午,我獨個兒坐在籬笆門下,瞅天邊湧來涌去的灰白雲彩片。就想娘的話,想自己是個大男人,大男人怎麼樣子呢?像父親?終年不回家?還是像大哥?腰扎紅皮帶,臂戴紅袖章,身背紅纓大刀槍?彼時里,我想不明白,但在我心裡,卻是第一次深刻印記下了男孩與女孩之間的差別。於是,當有一天課間時分,同桌再一次炫耀她的鏡片之時,我撇撇嘴不屑地說:臭美什麼?小女人的東西,大男人是不稀罕的!同桌先是噘了小嘴賭氣發急,後來忽然想到了什麼,眉和眼兒都笑了,大聲對她的小姐妹們嚷道:瞧呀,他說他是個大男人哩,有這樣的大男人麼?同桌說過了,還用嘴角撇撇我,鼻孔很響亮地「哼」了一聲,接着說,瞧呀,你們說他哪像個大男人哩?就那麼幾根黃頭髮,麻杆腿!女孩兒們哄地一下都大笑起來。我嘴笨,說不過她們,竟趴在石頭桌子上哭了。於是招來她們更加起勁地嘲笑和蔑視,連一些男孩子也跟着嗷嗷地起鬨怪叫。
同桌說,大男人就知道哭呀?我聽了,心裡有氣,抬起頭來,用袖子抹抹眼淚,發狠地說,誰哭了?誰哭了?但是,在我內心深處,卻依然擁有和保存下了,渴望有一盤自己的圓圓或方方的小鏡兒的願望,但遭此變故之後,我從此再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包括我的親生母親。
初入學校的那天,我去廟門口也就是校門口登記,那個齊耳短髮的白皙皙圓臉女教師摸一下我的頭,問我的名字,然後卻告訴我,飯前飯後要洗臉洗手,要照照鏡兒後再上學。洗臉洗手可以,照鏡兒哪裡有呢?母親有一個,對,母親是有一個,但她不常用,偶爾用過了也不知藏到哪兒去,她只是對着窗欞上懸嵌着的一小塊玻璃片攏攏頭看看臉。
中午的時候,我和四姐到村南井台上抬水,水筲的井水清泠泠漾着波紋,我第一次很仔細地看到了我的樣子:疏落的黃頭髮,一雙大而深陷的眼睛瞪着,臉盤瘦長,額頭有一道淺淺的灰塵。哦,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師說我要洗手洗臉照鏡兒呢,原來鏡子能看到自己。這就是我後來羨慕同桌並渴望自己擁有一盤明晶晶鏡子的原由之一。
奶奶在西院子住,西院東牆根下種植着一架瓜蘆,秋天裡結出金燦燦橙子般大小的果實。我曾不止一次地偷摘了吃,那味道極為苦澀酸麻,很難吃。故此,儘管果子滿架,卻沒一個小孩子來偷吃。奶奶種植瓜蘆顯然不是為了吃,據說那是一種上好的藥材,汁液可以滋肌潤膚,奶奶便用它來擦臉塗油。每年成熟的時節,奶奶就隔着院子高喊我和三姐或四姐的小名,二哥是不屑的去的,我們小心翼翼跐了凳兒一個一個摘下來,用清水洗淨皮層上的塵土,奶奶摸索着用白布擦乾了,然後一個一個放進竹籃收藏起來。我的奶奶生我父親那年高燒眼盲,已經很多年了,但這並沒有改變她乾淨愛美的女人習性,在奶奶低矮黯淡的土坯堂屋裡,正對着大青磚鑲嵌的雕花窗欞,有一張嫁娶時娘家陪送的漆黑油亮的梳妝檯,台面靠里側,有一對青瓷碩瓶,青底藍花,有一尺來高,很敦實古樸的樣子,我記得左邊一隻碩瓶里,常年仄插着一把雞毛撣子。大伯家和我母親們對那對碩瓶都很看好,誤以為寶,以至後來那麼多年之後奶奶爺爺謝世,大伯和我們家一邊分到了一個,拿了古董商鋪去鑑定,卻說是一件清末民初民窯出土的物件,不值錢的,大家平白空喜一場,才嘆嘆氣完事。
我記得在青瓷碩瓶中間擱着一張橢圓形的大鏡子,比碩瓶還高出半截,淺灰色的木製鏡框,鏡面下方,塗制着一灣淡淡的溪流,疏線條的遠山、亭子、漁舟。奶奶每日裡就坐在鏡子面前,雙手摳索着瓜蘆瓤子,然後雙手在白皙的瓜子型臉上搓塗,由下往上,反反覆覆。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她的身後,觀察整個過程。
母親曾說奶奶出自大戶人家,不知怎麼得就嫁給了我爺爺,所以奶奶她來到我們家之後,依然保持着娘家的習性。其實後來我奶奶照鏡子那是白照,她根本就看不着自己,鏡中的老女人,只是一個有着白白細細皮膚和灰白頭髮的雙眼窩深陷的一張瘦長的臉。奶奶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到,我不知道奶奶為何就這樣看中她的鏡子和她那張細密密皺紋滿布的臉。
有一天,我覷准了爺爺去西邊園系的時機,趁機把鏡子搬來給了母親,誰曾想母親很害怕,趕緊讓我悄悄搬回去。
從此,我再也沒敢動過奶奶的鏡子,一直到多少年後,我念完了大學成了家,一直到奶奶去世,我們把那面鏡子同奶奶一起裝進了黑漆的棺材,埋在了東河頭。
但,我擁有一盤鏡子之心從未泯滅。
我們家姊妹7個,我還沒記事或沒我的時候,大姐二姐就出嫁了,及至三姐四姐長大了,我發現三姐擁有了她自己的小鏡子。四姐呢,跟着父親在外地念書,我無從知道,她也從未擺弄那東西,只有三姐寶貝似的,身不離鏡,每日裡朝夕間拿出來照東照西。二哥就啐一口說:「臭美!」二哥經常因此跟三姐吵架,我那時心下以為,二哥一定是妒嫉三姐的那盤鏡子,但二哥不說這個,說是討厭三姐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後來我真的湊前聞過,那氣味雖然與奶奶和母親不相同,但同屬於女人所獨有,不過三姐的時代已經有了「雪花膏」了。
有那麼一次,我趁三姐勞累一天睏乏了,躡手躡腳溜進她的房間,從衣服中偷取出了那面鏡子。鏡子不大,是圓的,就像先前同桌那面一模一樣,只是粉紅色的邊。我偷玩的時候,被二哥窺見搶了去,他氣急敗壞地走過前當街,又走過場院,來到村南小河畔,身子一旋,轉了一個弧形圓圈,「嗖」地一聲,擲向遠遠的水面,那圓鏡兒閃閃發亮着光圈,在水面上一下一下打着漂兒,掠飛了崖岸樹梢上的鳥雀,許久之後,鏡兒才漸漸沒入水底。
我心裡恨死了他,卻不敢絲毫反抗,更不敢跟他打,甚或連一點兒的憤怒都不敢表示。因那些年裡,二哥經常打我,我打不過他,母親教我的辦法也只有一個躲避。一直到後來我感覺自己長大了長高了,有了力氣,在再一次挨他打中,我進行了拼死拼活的激烈反抗,那一次竟把他嚇跑了,我也第一次品嘗到了「翻身解放」的滋味,儘管我鼻口流血。
我三姐一覺醒來,始察覺沒了鏡子,問誰誰不承認,她就出來進去,滿屋子滿院子旮旮旯旯的找。我看見三姐,最終像只泄氣的皮球,懨懨偎依在土炕前嚶嚶地哭出了聲。當時我真想告知她實情,一來怕她更傷心,二來更懼二哥打我。我跑出院外,一個人躲在奶奶的瓜蘆架下,淚水奪眶而出。
三姐嫁娶的那年冬天,母親給她的嫁奩里就有一面鏡子,紅色的塑料邊框,橢圓形的鏡面。三姐高興得合不攏嘴。那個年代、那個歲數里,對此我很難理解,我不懂得奶奶瞎眼了,而且瞎了那麼多年月,年歲那麼大了,她還那麼空對着桌子,對鏡梳妝,奶奶圖得個什麼意思?而三姐一樣的女人們,對小小的一面鏡子,竟那麼痴心,那麼鍾情?!
有了自己的家後,我早已有了屬於自己的鏡子,我的女人也愛鏡子,每日裡梳洗打扮於鏡前鏡後,仿佛給她增添了多少嫵媚和喜悅。自然,我心中依然喜愛着鏡子,但早已不是了年少時喜愛的那個模樣了,那種已逝的孩童心理雖然純淨,但還是遠遠地不會再來。我喜愛鏡子,是因為它使我不斷地認識自己,端正我自己,調整我自己,並因之,給了我做事的信心和勇氣。每次我佇立鏡前,就要去完成一件工作,或者赴一次約會,或者要出遠門,它都會給我以鼓勵和鞭策,我是在看清自己面目之後,每每邁着鏗鏘有力的腳步,離開家門,又是邁着急切而舒緩的步子,回歸而來。鏡子給了我祥和與溫馨的感覺,我在鏡中擁有了我自己,也擁有了我的「鏡中人」。
閒下來的時候,我經常想我那年邁的瞎了眼的奶奶,那個一手擦着瓜蘆汁,一手拿了梳子對着實有而空洞的鏡片冥想的老人,每日裡對鏡梳妝為了什麼?
有一日,我終於問起了如同當年奶奶般老了的我的母親,母親很隨便地說一句,你奶奶呀,她是女人呀。我頓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我明白了,雖然奶奶眼盲看不見了,但她作為女人的本質,卻沒有絲毫的變化。佛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難道鏡子,不就在奶奶的心目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