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灯(殷天堂)
作品欣赏
小屋的灯
一
父亲活了88岁,算是高龄、长寿了,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离开了我们。父亲活着的时候,子女孝顺、身体无恙,最终油尽灯枯,所以面对死亡,他也坦然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祭文一念,活着的人只有痛哭一阵子,心灵没有永远的阴天。埋葬了父亲,掬一把黄土装进兜里,背井离乡,再回忆想念父亲,算是乡愁了。只有每年的清明节才回老家给父亲扫墓。父亲生前居住小屋的灯就永远熄灭了。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 母亲91岁高龄了。昨天,她也去了天堂,按迷信的说法,去找我父亲团聚了。人啊,不管高低贵贱,谁也逃离不了死亡的结局,生老病死、阴晴圆缺,自然规律。母亲走了以后,人去屋空,她小屋的灯也永远地熄灭了。
二
当年我还是年轻军官时,女儿正读幼儿园。那是女儿天真烂漫的童年,别小瞧幼儿园,那可是女儿成长的摇篮。音乐、美术、舞蹈、学前双语一样不能缺。一个下雪天,女儿趴在我背上,揪着我的耳朵说:“爸啊,咋就不知道心疼女儿呢,买架钢琴吧,我要学琴哩。”女儿就是我的天,比天还大,她天性好跟人家小孩比学习。90年代初,钱很金贵,我咬咬牙,就答应了女儿,满足她的心愿,微笑着扭头对她说:“买,没钱,老子借钱也给娃儿买,买最好的。”于是,我委托工厂销药的业务员在广州购买了一架价钱不菲的雅马哈电子琴。好钢琴要3、5万元钱呢,可以购买一套小房子,当时手头紧买不起。一周后,女儿又吵着房间里灯光太暗,“买啊”,于是,女儿小屋里有了一盏台灯,小屋里明亮起来了,还有了悦耳动听的琴声。
暑假到了,女儿跟着奶奶去了农村老家。母亲带女儿去乡村辨认牲畜和庄稼,飞奔到田野扑捉蜻蜓、蝴蝶和花朵。快一个月了吧,女儿小屋的灯不亮了,老婆就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就想念女儿。就想女儿吃得咋样?睡得咋样?玩得咋样?磕着碰着没有?夏天农村蚊虫多,叮着咬着没有?农村池塘多,女儿天性好玩水,溺水了怎么办?老师留的暑假作业写完了没有?一句话,女儿离开一天,老婆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这发愁那,吃不好、睡不香。终于有一天,女儿高高兴兴带着许多东西回到家。老婆哭了,埋怨女儿晒黑了,变瘦了。晚上,女儿小屋里灯光又亮了,电子琴声又响起来了。从此,老婆就睡得香了,一觉睡到自然醒。女儿回来了,老婆杀鸡宰鹅犒劳她,就是累点,心里不亦乐乎?不亦热乎?
女儿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心头肉,不能让她输在起跑线上,女儿的学习成绩牵扯着当爸妈的心。她一旦贪玩,学习落了后,我们就急了,又要埋怨孩子,恐吓孩子,打骂孩子。恨不能拿棍子把孩子敲死,用缝衣服的大号针扎孩子的屁股,吓得孩子惊恐万状,浑身发抖,躲藏逃跑,猫似地蹲在屋角,可怜兮兮的。孩子聪明,转眼不见了,跑到同学家,吃住在同学家。到了晚上,见孩子小屋里灯光没有亮,又担心发愁起来,想念孩子,不停念叨。
明明看见女儿跟别的女孩子一起出去了,我们去追赶,孩子们就故意躲藏起来,不见了。向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打听,都说没有看见,或不知道啊。只好回家等女儿,刚坐下,孩子拉肚子了,打电话给家里:“我生病了,你们管不管?你们不想要我了,我就跟人家走?”甚至还威胁我们:“我若丢了,没有孩子啦,看你们咋活?”结果,做父母的我们慌了,在小诊所与女儿碰面了,孩子头上扎着针,喊着疼,心疼得我两眼泪花儿。晚上,孩子泱泱地回家了,小屋里的灯又亮了,我和她妈又听到琴声,便放下心了,张开大嘴巴子笑了。我问过老婆:“咋了,你不想念女儿啊。”老婆说:“我身上掉下的肉,当然当成宝贝疙瘩疼她、爱她了。”
放学了,女儿趾高气扬地跑回家,书包往小屋里一扔,把考试成绩单往桌子上一拍,我和孩子她妈正在为女儿蒸煮鱼,伸过头儿去瞧,然后咧嘴笑了,女儿读幼儿园大班了,语文、数学期末考了双百。高兴得她妈妈在女儿脸蛋上亲了又亲。女儿骄傲地说:“怎么办呢?”我笑眯眯地说:“当然请客呀!”女儿故意高声说:“吃什么呢?”她妈妈说:“随便你,想吃啥,就买啥!”女儿说:“还有呢?”她妈妈说:“奖励一身新衣裳。”女儿说:“新衣裳就免了,去动物园吧!”她妈妈问:“去动物园干啥?”女儿说:“看猴子呀,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观察猴子!”我和她妈一听,就笑容满面儿,直夸女儿懂事了,不愿贪玩了,知道学习了。看完动物园回到家里,女儿小屋里的灯就亮了,她趴在桌子上认真写作业呢。到了吃饭的时间,女儿说:“马上就写好了,你们先吃吧!”可是,饭菜放锅里,还想着和女儿一起吃呢,父母能和女儿一块吃饭,就觉着特别得香啊。
新学期到了,女儿要上小学了,接着读初中,读高中。女儿高三毕业那年,本来学校离家才500米,穿过马路就到家了, 可女儿偏要住校,吃住在学校。开始他妈妈不愿意,觉得离家只有一步之遥,不合适。太近了,女儿睡在学校宿舍的床上,就能听到自家阳台上的鸡打鸣。但又担心耽误了女儿的学习,加上女儿住校的决心已定,她妈也就不说别的了。于是,人去屋空,小屋里暂时没人住了,小屋里没有了灯光,电子琴也成了摆设,躺在屋角愁煞人。学校小院的葡萄熟了,同学走在葡萄架下,都是匆匆忙忙的,哪有时间采摘葡萄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它,喜人的葡萄却无人问津。全校毕业生正拼命地喊着口号:“清华北大,统统拿下”。女儿嘴馋了,偶然回趟家,女儿瘦了,愁人啊,老婆又哭了,她心疼女儿啊。吃罢饭,抹抹嘴儿,就又跑回学校了。考完试,女儿卷着铺盖,才回到家里,等待考试结果,幸运的是,女儿被名校录取了。
女儿上大学走了,家里清静了。小屋的灯又不亮了,老婆又睡不着觉了。不到半年,老婆的脑子好像出了毛病,整天丢三落四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到医院检查,心神科的医生说是精神紧张造成的。建议她别想多了,要多休息。不久,她的更年期也提前了,一问,是想念女儿想的。冬天来临了,半夜里,我听到厕所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打开厕所门,看见老婆披着毛毯,坐在前面厕所的门,还提厕所,冬天怎会没暖气)小凳子上,脸埋在两手心,正哭呢。我连忙跑过去扶起她,老婆哭着说:“我做梦了,女儿说她病了。”老婆非闹着要去2000里外的学校看女儿。第二天,我利用上班的空闲时间,溜出去买了两张火车硬座票,软卧已经售罄了。双休日,我们乘上火车去看望女儿。一路辛苦不说,光找岔路就十分头疼,人生地不熟的,老记不住路,还老迷路。终于找到女儿学校了,女儿活蹦乱跳的,没有病啊。老婆说:“就是想女儿了嘛”气得我憋气不吭了,其实呢,我也想见女儿,见上一面儿,也就放心了。
在女儿学校待了两天,来回坐火车两天,回到家累炸了。没事的时候,推开门看看女儿居住的小屋里,光线昏暗,心里落寂寂的,直炸毛,盼望女儿早点毕业。这期间,我们两口子经常跑银行给女儿汇钱,生怕她冻着、饿着。终于熬到女儿毕业了,女儿回到家,高兴地在家里整理快递回来的东西。晚上,女儿小屋的灯亮了,我和老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接着女儿就开始找工作,参加各种应聘,所有亲戚、朋友、战友、熟人的关系都找了,工作仍然没有眉目。其间,女儿房间的灯白天也亮着。愁人啊!女儿没有找到工作,我们心急如焚,老婆愁白了头。我们开始节食,挤出点钱,准备托人花钱给女儿买份工作。就在我们生活全被打乱、焦头烂额之际,突然传来好消息,女儿的工作有着落了,她自己凭本事考上的。女儿回家一说,老婆丢下饭碗,仰脸又哭了。
工作问题解决了,婚姻又提上了日程,别人介绍的不中,流行自由恋爱,其实女儿在大学校期间就有了男朋友,她处的对象是邻校的高中同学。男方一表人才,双方家长都很满意,就定下来了。女儿结婚时,张灯结彩,前来道喜的人很多。我作为父亲,高兴得很,还被朋友用黑色牙膏抹了一个大花脸,当我呲牙偷笑时,一眼瞅见老婆也被人抹了个大花脸,我就“噗嗤”笑了。每桌敬酒,我首当其冲,女儿结婚,我当父亲的最高兴。说起漂亮话来,一套一套的。在军队,我是政治部的副主任。接下来,女儿小两口想单独居住,我又与老婆商量,把我们先前购买的一套房过继给了女儿,至此,女儿搬走了,小屋里空闲了,好长时间灯没有亮起。
赶上生育的好政策了。女儿第一胎是个男娃,第二胎是双胞胎女儿。因为早产,又是剖腹产,女儿吃了苦,只有妈妈来补偿了。她妈忙得脚底板子抹油,走路打滑,“哧溜”一下跑超市,“哧溜”一下赶商场,为小孩购奶粉 ,买尿不湿,都是小跑过来的。我想,她哪里来那么大的精气神,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小孩爷爷、奶奶赶来了,雇请了保姆,老婆才回到了家。但只要女儿喊一声,她妈就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兔子一样,掂着包跑走了。
三
儿子出生了,全家人皆大欢喜。谁知男孩子生性调皮捣蛋,小时候特贪玩好动。上小学时,学习成绩一般,门门功课勉强考过60分,还跟班里的男孩子打架,把同学按倒在地上,往同学耳朵里塞树上结的青豆颗粒,闹到学校里,我们领着那男孩到医院治疗。赔偿对方医药费、赔情道歉不说,还被同学的家长骂得狗血喷头。于是,我把孩子关到姐姐曾经的小屋里,灯光下,扒下他的裤子,暴揍了一顿儿。
儿子读小学五年级了。依然贪玩,并且还学会了偷钱。家里的钱,经常不见了。他不仅偷钱,还偷东西廉价变卖换钱。终于被我逮住了,又把他狠狠捶了一顿儿,儿子的嘴角都被我打出血了。他奶奶瞅见了,慌忙上前阻拦,儿子趁机溜走。打那以后,儿子再也没有偷钱和变卖东西了。他若缺钱就向我们要,一般情况下,我俩都会满足他的。儿子也知道读书了,小屋里的灯亮着,传出儿子流利、动听的读书声。
下雪的星期天,儿子骑着借来的“打火机”摩托车,载一个因打架被迫停学的小孩,去离家20公里的西山游玩。中午,他喝了大量啤酒,在下午返回途中,由于路面结冰,摩托车刹车打滑,一个陡坡急刹车,摩托车摔倒了,邻居小孩毫发无损,儿子却被抛出十几米远,腿碰在石头上,摔破了膝盖,血流不止,他害怕极了,让救护车上的医生给家里打电话。
求救。我当时身患疾病,他母亲冒着风雪慌忙赶到市医院,在医院急救室里,医生给儿子缝了21针。住院23天儿子出院了,仍然没有痊愈,他母亲又带他去过许多医院,医生建议给他植皮,他妈犹豫了,最后还是用土郎中的偏方治好了腿伤。只能申请停学一年。儿子在家养伤的时间里小屋里的灯亮了。
那些天,我们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整天处在担惊、紧张、害怕的日子里,好在儿子没有落下残疾。后来,儿子上学回家经常说他的腿疼,我们很揪心。霞光很远,露珠潮湿,一个人影,常常在路口晃来晃去,穿梭在药房或医院里。她就是为儿女操碎了心的母亲,我的老婆。我刚转业到市局工作,便摊上一堆事儿:儿子离家出走,岳父刚刚去世,老婆住院手术,家里还有一位80多岁的老母又患有多种疾病,因老年痴呆经常走失。家里炸了窝,乱了套,我有些招架不住了。那年中秋节的中午,女儿送来了水饺,我只吃了一个,吃不下,老婆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呢。儿子很晚了才回来,他喝酒又跟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打架了,鼻青脸肿地回到小屋,没洗漱就躺下睡了,第二天,我把儿子领到医院,医生给他包扎伤口后我又背他回了家,把锅里的饺子加热喂儿子吃。因为,儿子浑身疼痛,衣服也被砍了一个大口子,看着儿子一瘸一拐的捺回到小屋,我发愁了。儿子早早地躺下了,那夜,他小屋里的灯没有亮。
老婆刚办完出院手续,儿子因为之前曾在校参与打架斗殴被学校追究,又因为腿疾停学一年延误了学习复学时,学校翻脸了,拒不承认儿子复读之事。学校要挟出示康复证明,老婆又去求医生开证明,医生不给开康复证明,只开了治疗证明。老婆只能向医院院长求情了。学校这边教导主任让我老婆找校长解决,校长听说我儿子在校时参与打架,又推给了德育主任。德育主任也不答应儿子复读。我老婆又找到已经转业分配到市教育局的副局长马保安,马保安安排基础教育科的吴科长出面协调,才勉强同意让儿子写了保证书,跟班复读。再去学校报到入班时,又卡壳了,新班主任不收。我老婆又给班主任求情,也无用。请饭,不去;送礼,拒收。反正就是拒绝。
有人建议让儿子读技工学校。可老婆坚决不同意,儿子若读技工学校,继续混日子,继续跟人打架斗殴,就真的毁了,他就再没有前途了,彻底地翻不了身了,儿子也一定会破罐子破摔的。没办法,只能把儿子送到乡镇中学上学,因为我老婆中学的同学在那当副校长。但是,好景不长,因为影响班里的成绩,儿子的代课老师集体同意,开除没有学籍的我儿子,不允许我儿子再进校门,还说我儿子煽动学生闹事,威胁女学生,不让女生上厕所。副校长出面说情,也无济于事,连宿舍的管理员都看不起我儿子。好在儿子争气,通过关系回到原来读书的学校,参加期末考试,语文、数学、英语成绩不错。班主任动心了,同情我儿子,与教语文的老师联名向学校申请,经过市教育局的同意,才让我儿子跟班复读。学校里,看到儿子低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啃着方便面,我心里一阵发酸,难过极了。为了儿子上学,我发现老婆突然疲惫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
为了儿子的前途,他妈决定让他学习美术绘画专业。儿子也愿意,没想到,儿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悟了。猛然发现儿子长大了,性格成熟了,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儿子改过自新,痛改前非。源于一次,他跟同学贪玩,侥幸翻越高压变电器,同学触电,躺倒在地上翻白眼、吐白沫,昏死了过去。经过抢救,才保住一命,但胳膊手臂落下残疾。同学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儿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这次真的害怕了。
上次我在卫生间坐在小便池子上洗澡,正好儿子放假在家。我让儿子帮我搓澡,儿子年轻,手劲特大,把我搓洗得皮肤发红生疼。不过,我很满足,儿子居然没有嫌弃我、拒绝我,而是负责任地把我的脊背、胳膊、大腿都搓洗一遍,搓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帮我穿好衣服,又把我抱到沙发上,我一个小老头,肩膀被儿子捏得得劲舒坦啊。那天,我彻底满足了,还是自己儿子最亲,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啊。
四
生我的,我生的,是大爱。生我的,已逝去,人已去,香如故,剩下得就只有怀念的分了。我生的,尚健在,膝下拼命,乐意为之无私淌血。暮年春秋,冬去春来,我培育他,他赡养我,其乐融融。亲人啊,嗜血往事,虽苦犹荣,不忘初心,人活着,风尘流年,一生过往,全是奔波,毕生所愿,为爱辛劳,无怨无悔,死而无憾,快哉快哉。人生几何,去日无多,一场空梦,唯爱活着。父母之爱,跪乳之情,实难亡。夫妻之爱,永恒话题,誓言忠。儿女之爱,天然生成 ,一辈子的依靠。撑、陪、养,习惯了,无所谓。但是我们还要撑,实在撑不下去了,也就不撑了。
儿子马上要高考、上大学,离开家了。家里又会剩下我们两口子了,孤孤单单的。女儿早就建议养个小动物,鹦鹉、鹩哥、小猫、小狗、小白兔什么的,因为我嫌喂养肮脏,决定不养了,女儿很惋惜。再过几年,家里又要添新人了,儿子大学毕业回来,找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又要搬出去了,小屋的灯又会好长时间亮不起来,儿子也有了儿子,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但我们却老了,已经不是当年的年轻小伙、姑娘了。头昏眼花,要拄拐杖或者坐轮椅,所剩的日子不多了,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人啊,总要到西天一游的,谁也躲不过,想想人生的悲苦心酸,若说还有什么念想的话,那就是希望儿女生活得幸福美满,过上太平的日子。若干年后,子女回忆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心中怀念多多。但儿女也有老的那一天,也会留下诸多的惆怅。转个身,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好在经年,我和老伴已在公墓里抢了一个坑,那地方就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到那个时候,我们房间的灯也要熄灭了,因为我们也要走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