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沙奶奶(平书宪)
作品欣赏
小脚沙奶奶
三奶奶娘家姓沙,是二十里外沙岗集人氏,因嫁给柳河湾柳三爷为妻,村里人尊称她“三奶奶”。又因三奶奶有一双小脚,所以 ,柳河湾人便在“三奶奶”前面加上了“小脚”两个字,就称为“小脚沙奶奶”了。
据沙奶奶讲,她年少时刚开始缠足是非常痛苦的,特别是定型期,她的一双脚会如炭火般炙烧,疼痛难挨,且双脚肿胀得不能走路。那时,沙奶奶常常疼得哭天喊地,但是她的父母仍然一遍一遍地缠,一次一次地裹,直到脚背隆起、脚底凹陷,4个脚趾折作4段,紧贴脚底。在经历这些过程时,沙奶奶的双脚早已十趾腐烂、鲜血淋漓。腐烂的血肉会变成脓水,直到流尽后,只剩几根枯骨,失去了发育功力为止。这样饱受摧残了三四年后,沙奶奶那小小的鞋尖,其实就只是一个大脚趾而已。一双小脚这样裹好以后,要学好针线活,等到成年待嫁。
沙奶奶曾经自豪地告诉柳河湾人,她做姑娘时,十里八村就数她的脚裹得好。在那个年代,长着正常大脚的女人被认为很丑,当时如果一个女人不裹足、大步行走,就是不拘小节,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漂不漂亮不看外表,而是看脚,脚越小越漂亮,甚至把脚看得比脸还重要。
沙奶奶是沙岗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娘家有五百亩地,十头骡马,租地干活的佃户也有几十人。嫁到柳河湾柳三爷家,沙奶奶常常抱怨说,你们柳家赶着马车也追不上俺家富裕,到这里受苦,真是瞎了眼啦!
听柳河湾老人们讲 ,沙奶奶出嫁到柳河湾时,最是风光和体面。柳三爷家里套上三头骡马的大车,披红挂彩;沙奶奶穿金戴银,一身锦缎,光陪送的嫁妆就有十几件。那时候结婚,如果有一套惹眼的嫁妆,可是让人羡慕的事儿。沙奶奶下车轻移金莲,裙带鲜亮,看热闹的邻居大婶们纷纷议论:“看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有规矩,三寸小脚、杨柳细腰、慢声细语,咱们可比不起!”
刚结婚时,小脚沙奶奶也享了二十几年的福。毕竟柳三爷家里也不算太穷,一百亩田地吃穿享用,还能讲究一些。世事无常,时代变迁,沙奶奶的娘家,因为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分田地、挨批斗,是逃不过的劫数。柳三爷家里也被划了地主成份,沙奶奶的儿子被抓了壮丁后一直音讯杳无,柳三爷也因病撒手人寰。剩下的小脚沙奶奶却遭了大罪,当时村里组织召开批斗会,沙奶奶和村里七八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同登台,在太阳下低头认罪。那些受穷、受剥削的乡亲,声泪俱下,痛说苦难历史。每一次,村里人都看见沙奶奶也跟着流泪,不知道是被感动的,还是肚里有冤屈。
有一次开批斗会,沙奶奶脚下站不稳当,晕倒在台上。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渴又热撑不住,被人抬回了家。听说,后来还是有党员干部身份的俺爷爷,找了大队干部替沙奶奶说情。那次以后,再也没见沙奶奶上去挨批斗了。为这事儿,有天晚上,小脚沙奶奶还专门偷偷跑到家里,对俺爷爷和俺奶奶千恩万谢。俺奶奶有点过意不去,爽快地说:“三弟妹,那个年代,男人们祸害的事儿跟咱妯娌有啥关系?有啥事别往心里去,心要放宽一些!”
其实,沙奶奶在柳河湾也是挺受人尊敬的,只不过赶上了那个年代罢了。听老人们讲,柳三爷家当时置下的那一百亩田地,都是几代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不像小说和电影里那样靠剥削、打骂租地的佃户。但世事不饶人,沙奶奶跟着受牵连,也是难免的事儿。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队里几家成份高的乡亲,都要早起扫大街。沙奶奶挪动着小脚儿,在冰天雪地里,非常吃力地扫着路面的积雪。用破毛巾缠在头上、手上,一下一下地扫着,她瘦小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那样无奈和无助。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栽倒在雪地中。还是我们早起上学的几个小伙伴,把沙奶奶抬架到家里,又给她解开缠在脚上的破毛巾。当时,我有些惊讶了,沙奶奶的脚只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裏得弯曲变形,有两个脚趾头已冻得青紫。在每个飘雪路滑的天气,我很难想象,沙奶奶是如何坚韧、坚持着上街扫雪?那一幕,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小脚沙奶奶喜干净,爱体面,头发一直梳得整齐规矩,脑后挽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根好看的银色的簪子;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的大襟布衫,腿上裹着利索的绑带,脸上时常挂着慈祥的微笑,细声慢语,走路缓缓……看上去,与那些脚大腰粗的婶子、大娘们,迥然不同。但小脚沙奶奶干起庄稼活来,却遭罪不少。因为是小脚,家里离田地远,当时又不能闲着,每次都是邻居二叔用地排车把沙奶奶拉到地里。腿脚利落的人,中午回家吃完饭再上工,可是沙奶奶怕耽误工夫,捎上些窝头、开水、咸菜对付一下,下午再接着干。有一年秋天,村里收玉米,沙奶奶承包了两亩地。她先是半蹲在地上,一棵棵掰下玉米棒,累了就匍匐在地面,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人影。
小脚沙奶奶是个厚道而善良的人。她家里有两棵很粗的香樁树,每年谷雨前后,香樁发起嫩芽儿,沙奶奶用竹杆绑上镰刀,将一枝枝香椿嫩芽儿从树上钩下来,挑一些完整的送给街坊邻居,还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啥稀罕物件儿,这香椿芽炒鸡蛋、拌咸菜好吃,你们都尝尝鲜吧。两棵香椿树,让沙奶奶能掰上两茬儿,让不少人家都吃过沙奶奶送去的香椿芽儿。
沙奶奶院子里,还有一棵很旺盛的花椒树,每年都结好多好多的大红袍花椒。刚出嫩叶儿时,正是家家户户晒西瓜酱豆的季节,沙奶奶总会掐一些嫩花椒叶儿,让大伙儿放在西瓜酱豆里提鲜提味儿。为了让邻居们都种上些花椒树,小脚沙奶奶还忙着将花椒籽用温水泡了,在一个木盒子里放上些松土,培育出好多花椒苗来。然后移栽到院子里的空地上,等到花椒苗长大一些,能栽种时,沙奶奶颠着小脚,三棵两棵送给街坊。
小脚沙奶奶自儿子被抓了壮丁后,常常夜里哭得撕心裂肺。那些年,村里人也常常看到沙奶奶两只眼睛红肿得发亮,也不时地听她念叨,兵荒马乱的,死活也得给娘捎个信儿来啊!
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年春节,柳河湾里来了两位县民政局的干部,说是要寻找烈士家属,经多方认证,是沙奶奶家。原来沙奶奶的儿子被抓壮丁后,在起义中参加了解放军,打仗十分勇猛,还当了排长,因为在挺进大西南时,壮烈牺牲——相隔了40年,才到村里找寻烈属的下落。当公社和村里的干部将“烈属光荣”的牌子送给沙奶奶时,已经哭瞎双眼的沙奶奶,那深陷的眼窝里,已看不到几滴眼泪了。后来,沙奶奶哭闹着,要去南方的烈士陵园看望儿子,但因为年事已高,没有实现。带着深深的失落,带着对苦难岁月无法弥补的遗憾,沙奶奶告别了人世。虽然她只享受了不到一年的烈属的光荣,但我想,这也是对小脚沙奶奶最大、最好的告慰,她在天国里也会安祥和安宁了吧……
今年清明时节,我回到故乡祭祖,路过沙奶奶的坟茔,竟然发现上面盛开着一丛丛紫色的花朵,在暮春的旷野里,显得格外醒目。我伫立风中,为小脚沙奶奶深深地鞠了三躬。暮色暗淡,残阳如血,柳河边上如镶金边的落日,此时正圆,光芒四射,刺人眼膜如梦似幻,好不真实。[1]
作者简介
平书宪,山东菏泽人,大学学历,中共党员,作家、诗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