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彎彎八十里(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山道彎彎八十里
我出生的村子到縣城都村走馬路有八十里路。據說枯水季節走湖床只有四十多里地,我至今沒走過湖床。
我第一次去縣城,是因為預錄師範學校去體檢,坐船去的,有個老師帶隊。縣裡有個堂兄,算是家族裡混得最好的,在金街嶺一個刻着「為人民服務」的屋子裡做事。他本是在百廟湖矽沙礦的,那段時間可能是到縣裡學習,就暫時成了縣裡人,這也很不錯的。我下船走過我並不知名的金街嶺,欣喜地看到那屋,往院子裡瞧,真的看到堂哥。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了,堂哥說,你媽托我買的麻我已買好,你有錢的話就把錢付了。出來時父親給了我兩塊錢,買車票後還剩一塊二,正好夠付買麻的錢。我就立刻付了錢。
第二天一早去趕車,發現車票丟了,怎麼找也枉然。這個時候我已經到了車站,因為沒有票不敢進,也進不了。我有些天才地想到了先偷上車,等人家趕咱下車時咱就說等車到了沙嶺我回家去拿錢。想來想去就只有這一條路,但思慮再三還是死了心,我不認得人家,人家憑什麼相信俺?沙嶺有落站,比周溪街更近一站,要八毛錢車票(到周溪街要一塊錢),但沙嶺下車後我還要走好幾里路才能到家,人家怎麼能停車老長時間等俺拿錢送錢?那麼能不能等第二天送錢沙嶺等?看似合理呢,問題還是人家不會相信俺呀。天哪,俺是買了票的,俺只是丟了票,因為俺的衣服太破舊,沒有一個完整的衣兜,不管怎么小心,那票還是丟了。丟了就毫無辦法。也想過,只要那個位子沒人坐,就證明俺丟了票是真,俺不是就可以坐麼?想歸想,並沒有勇氣做,踟躕間,車走了,我看到黃塵里遠去的車屁股,非常失望。
熱天,我身上還有一分錢硬幣,並不知道縣城回家的路。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順着車去的方向走。
那時真沒有好的體質,走了大約三十里地,體能消耗得所剩無幾,確實太熱,太餓,太渴。要提個帆布包,包里有一斤麻。沒有辦法,走一程,歇一程也要繼續走。終於到了三汊港,順街走看到一個好大的「飲食業」,我用一分錢買了一兩米飯,這個時候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卻吃不下那一撮米飯。過三汊港街,往周溪的方向,還算是港頭街地盤,路邊有小泥屋,屋裡有一個長得斯文的青年。我壯着膽上前求他給我一些水喝,涼水一瓢就行。那人不肯。不肯是他的本分,我沒有絲毫怨懟。
一步一挨,到了沙嶺的地盤,有竹園,竹園前有紅泥屋,見一嬸子,短髮,滿臉慈愛。
我說,從縣裡走着來,實在太渴,求一瓢水喝。嬸子熱情引我進屋,給熱水,還給了少許炒麵(炒熟的大米磨成的粉)。我感動得眼淚汪汪。
我自幼有胃病,吃炒麵就反胃,吐酸水。但這個時候,吐酸水就不算什麼大事,有這麼些能量,我就可以走到家。
到湯家山壠里,太陽從西邊照面,再走一程我日常勞作必經的路,我終於看到父親、母親。我小聲說:爺,姆媽,我丟了車票,走着回來的。父親、母親看着我,我品味到萬千的憐愛,但他們什麼也沒說。我說,礦里的哥給俺買的麻。母親答:是,搓繩的麻,納鞋底用的。
那年我十六歲,完成了一次步行四十公里的「壯舉」,雖然知道前輩有人走縣城,甚至還有人挑一百八十斤的木柴走,但人家走的河床,人家不是空着肚子,人家渴了可以喝河裡的水,我一路走來,只有囂塵,無食無水。
要面子,我從不說自己走一程,歇一程,更不說自己坐着後好多次不願起身,因為那是有些丟人的。
丟人的事碼一邊,單說俺從縣裡一程走來,是走來的啊,八十里地呢,呵,俺原來並非百無一是,俺也小有些能力呢。
那是一九七八年脫伏交秋時的事。
到一九九五年的正秋,我再一次從縣裡走回故村。
那時的我,依然是非常的貧窮,妻子租學校附近的民房做小生意,賺得少許錢,被房東攛掇販煤到大港造紙廠,那廠瀕臨倒閉,得了我們的煤卻付不起錢,一拖再拖,令人心灰。小弟考上了大學,差學費一千五百元,明日就是報名的最後期限。我只能轉輾到山裡,找廠長要錢,自然是沒有。日西斜時遇到一老鄉,他妻子在廠里做會計。那人知道我的艱難,非常同情我,就漏露了一個秘密:廠里今天有錢,因為剛好賣了一張帆布,就是一千五百元。
我找到廠長,死纏爛打,說拿不到錢弟弟就讀不了大學,廠長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同意把那筆錢給我。拿到錢時渾身汗濕,已是黃昏。一路攔車,到了縣城,沒有回周溪的車了,弟弟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去九江,無論如何我要今天趕回周溪。忍着饑渴,一路急行。比起來,這一次比十六歲那次勞力好了很多。很快到了大埠崗,早知那是個有些斜氣的地方,果然見到山腳下的小廟裡有昏黃的燈光,而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大路上的一切均融入黑暗,糟糕,實在無法行走了。
閉着眼好一陣,突然睜開,敏感到微弱的路的形象,敞着懷,麻着膽,順着那似有似無的路影走。自我安慰:那神那鬼,不害我的。果然順利,小有磕碰,很快就過了三汊港。在一邊山一邊水的曲道上,身後忽然有強烈的燈光。那時我依然沒有攔人家車的念頭,只是覺得借這光,可以快速行一程。
那車停了,有人喊:老師。
天哪,這是聖平子,這娃機靈得很,雖然沒有考到大學,也在縣裡找到不錯的工作,這不,人家開着又新又洋氣的車(對車的品牌我從來是毫無敏感的,只知道為我拉煤的車是解放牌,那還是司機打着南昌話告訴我的,因為對南昌話的敏感,才記住了解放牌),從縣裡到他的家鄉林九里去。很感動他從背影認出了我,很感謝他認師生舊情。他把我帶回了周溪。
到家已是午夜,秋蟲都睡靜了。我頓感輕鬆,喊:爺,姆媽,要到了錢,弟弟可以上學了。
哦。父親只是簡單的應答。從那一聲「哦」,一如當年,我品味了萬千慈愛和歡欣。我的父親母親肯定覺得這個兒原來並非百無一是,緊要的時節,能辦事呢。
又一次從縣城走回家來,嚴格說,這一次有些不完整,勝平子帶了我一程。但喝了酒吹牛皮的時候我一般不說他捎我的一程,就說俺實打實又走了一趟。這一躺,沒有停歇。天雖黑,俺有貴人相助,有神明指路,俺事辦成了呢,俺弟是大學生啊,讀完再考研究生,前途光明呢。
那些年,我一直在努力考研究生的,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誤,最終別了那「永遠不來的船」
勝平子跟我們混書的時候,有個本家同事,我們非常交好。有一次他喝高了點點,對我喊:五年內我一定要去縣城,五年內你一定出不了周溪。他那是說自己一定有出息,我一定沒有出息。
這很氣人,但咱真爭氣不成,事實還真是那樣走,他過了兩三年就去了縣城,後來好似做了什麼主任,我呢,還真許多年沒有動窩。
但我還是不改初衷,狠着勁做事,覺得人就是要努力,即如是我這樣的笨人,努力總比不努力好,比如從縣裡走回來,這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走吧,俺一遍又一遍走,一遍比一遍走得好呢。
坊間傳:有個瘋子,零下8°,背心短褲,在周溪到縣城的路上跑。有用心的司機說:他跑到縣城用了3小時,俺班車都走了一小時。
後來許多人跟瘋子學,縣城的一幫小年輕人也坐車到周溪,從周溪跑到縣城去。
我知道人家說的瘋子是我,我不瘋,只是有些風,註定這輩子只能在故鄉的原野上吹呀吹。
是,吹呀吹,喝高了會吹牛。
有一次跑到縣城去,再進新橋山里採訪,回縣城吃了午飯,友人說:下午怎麼回?不會是跑回去吧?我喝酒後吹牛皮的毛病又犯了:跑就跑,跑個來回不算啥呢,給俺一面旗,俺幫你插到日本去,說都昌的漢子比日本的漢子更有氣概。
牛皮吹過之後還真做個跑步回周溪的樣子,樣子一做就是三個小時。實打實又跑回了周溪,這一次,跑了七十公里,軟件上是顯着68,那是因為買水喝的時候暫停了,沒有及時恢復。呵呵,講給人家聽這事兒時我也還是微微吹了點,我沒說這一次有補給,其實好好的吃了午飯,甚至還喝了酒,比景陽岡那店家賣的更好的酒。
2017年12月,我真把一面都昌長跑協會的旗幟插到了日本神戶。跑得不怎麼,也有個七七八八。我細細查數據,老少不論,成績勝出這地球上走攏的八成選手。
人生每一旅,依着堅持的心,到底總有成,成與不成都得感恩,道上,或明或暗總有人為你付出。想起竹園泥屋,那個賜我熱水和炒麵的女人,感恩的情愫就在心裡瀰漫。
也想起那個不肯給我一瓢涼水的人,不是記恨人家,是警示自己,任何時候不要拒絕需要幫助而求助的人。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