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花一樹明(李佩紅)
作品欣賞
幽花一樹明
在到此一游的外人眼中,塔克拉瑪干沙漠神秘、浪漫、瑰麗,沙漠到底是人類的死地,自誕生之日起,就沒學會控制自我膨脹的欲望,所到之處皆是毀滅。城郭、村莊、樹木、肉身、乃至死亡的死亡。沙漠圍剿人類像老鼠捉貓,毀滅的同時吐出沉澱在歷史溝壑里的殘章片段。那些埋葬於沙波之下的殘章斷片,一旦暴露在陽光之下,便成為懸在後人眼影里的驚嘆號和沉入心中水泡般的疑問。
說到底,歷史很難給塔克拉瑪干一個交待,沒有答案也許是最好的答案,它使存在顯得更有價值和理由。
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物館二樓展廳顯要的位置平擺着一件鎮館之寶,長方形獅紋栽絨毯。毯子色彩艷麗,用紅黃綠白、藏青、湖藍、粉紅、深棕等豐富的顏色,織繡出動感十足、威風凜凜的一頭雄獅。雄獅頭顱高昂,雙目圓睜,齜牙鬣毛,細腰臀隆,俯臥於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獅子臀部附近,紅青兩色繡着佛教圖案的卍字。我對它的富麗華美、精湛工藝深深吸引,這件來自遠古的東西,破壞了時間的秩序,像一條長長的魚線,勾住了我匪夷所思的思緒,恍然感覺古人的神靈從未走遠,他們懸在半空之中,似空氣和陽光一樣綿密細微,想伸手用力去抓,卻什麼也抓不到。但誰又能否認空氣和陽光的存在。
中國不產獅子,獅子原生於非洲,亞洲有獅的地方不多,印度、伊朗有獅,卍字為古印度宗教符號。獅子是萬獸之王,招祥納福,在古代西域是神權和王權的象徵。由此分析,毯的主人可能來自古印度。我參觀過許多的博物館,國內的國外的,見識許許多多古人的東西,為什麼偏偏對着一個織毯念念不忘,自己也說不清楚。人事間的許多事情就是很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細細品味卻環環勾連,充滿玄機。比如這張漢晉時期的獅紋毯,按二十年一代人計算,時間己在我之前,韭菜般一茬一茬至少割掉一百四五十代,若非考古人員發現,我怎麼可能在兩千八百多年後得見它的真容。這樣長的時間,若不是在乾旱的沙漠,早就腐爛成泥。現在靜靜地鋪展在玻璃罩下,那上面殘存着古人的印跡和氣息,眼眸仿佛浮現一位絕色的女子坐在織機前,咯嚓咯嚓,織機聲時快時緩,色彩和圖案猶如玫瑰花瓣一點一點綻放。
出尉犁縣城,汽車朝西南方向急駛。如煙如霧的沙塵懸浮在大漠之上,麻黃鹼、梭梭、紅柳、駱駝刺、羅布麻……沙漠植物灰綠色的枝葉以謙恭的姿式,執意地擁抱着大地,像嬰孩緊貼母親懷抱。車拐彎抹角找到孔雀河故道,乾涸的河床宏闊浩蕩如一條巨蟒,僵死之身依稀可見當年的澎湃氣勢。順流而下百多公里,裸露的土地盡數被沙漠覆蓋,視線所到之處荒蕪蒼涼,灰黃色的沙波起伏綿延,眼睛很快疲憊,昏昏欲睡中前方突然被高大的紅色夯土堆擋住視線,猶如沙海中高高撐起的檣櫓。
到了,傳說中的墨山古國。
考古界習慣稱墨山古國為營盤遺址。漢代這裡是漢軍屯守之地,所以叫營盤。遺址處在孔雀河下游北岸、庫魯克塔格山南的洪積扇地帶,在方圓幾千米的綠洲聚落遺址上,殘存着古城址,烽燧、佛寺、農田、灌溉渠道,公共墓地……據說是中國軍人在此屯墾戍邊的最早例證。從殘存的長方形塔院式寺院遺址看,佛教曾在這裡繁榮昌盛,香火傳承。巴州考古人員手指佛塔旁邊的一大片墓地說,你關注的獅紋栽絨毯就是出自這裡。跟隨考古人員從凹凸不平的墓地來到一處高坡。這裡,就在這裡。你看,這座城向北連接各烽燧的道路直通車師、吐魯番盆地,向東,那個方向是羅布泊,魏晉時期,羅布泊比現在博斯騰湖水還大,沿孔雀河逆流而上可達庫爾勒、庫車,南下可抵達古代鄯善和且末綠洲,距樓蘭故城約二百公里,是漢晉時期由樓蘭至西域腹地交通線上的一處樞紐重鎮。有學者認為該遺址是《漢書·西域傳》中所記的山國、《水經注》中的墨山古國。1893年,俄國人科茲洛夫在赴羅布泊探險的途中發現,20世紀初,先後有瑞典人斯文·赫定、貝格曼,英國人斯坦因考察過營盤遺址,掠走一些珍貴文物。1995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對營盤墓地進行了搶救性清理髮掘,發掘墓葬三十二座,清理被盜掘墓葬百餘座。考古人員手指一片沙地劃了一個圈,說着從胳肢窩抽出一本《吐魯番學研究》打開其中的一頁,你看就是這位墓主,胡楊木製的棺槨上蓋着你看到的獅紋毯。
棺木上覆蓋的獅紋毯雖然有些破損,但卻燦爛如煙霞,這是迄今為止,中國唯一的獅紋毯,當考古人從沙中小心翼翼抬出棺木,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憑他們的經驗,他們知道,這絕非一般的發現。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參與歷史的大事件,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所有的考古人員寧神靜氣,棺板輕輕掀開,死者的面目一點點顯露出來,束髮,面具,額頭貼金箔,細眉長眼,兩撇漂亮的胡髡子,神情溫和安詳。雞鳴枕,華美的罽袍,絳色花卉紋刺繡絹褲,綿帶香囊……華紋錦簇,身形斑斕。現場的每個人都被這噴薄而出、燦若朝日的男子,驚得目瞪口呆,清晰地聽到自己因激動而有力的心跳。提起西域,人們往往想到的是寒月悲笳、秋風蕭瑟,鐵馬金戈和孤煙殘陽,誰能否認在戰爭、殺戮、掠奪的間隙,人類還曾擁有和平、繁榮、昌明,春華秋月、纏綿悱惻、鄰里和睦、家人相親。事物總是月缺月圓往復循環,善惡參半,人類像被慣壞的任性孩子,好日子過慣了,滋生戾氣,利益的導火索,致兄弟反目把家打的七零八落,之後再重拾山河。
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命運。人類什麼時候能真正長大成熟?
語言是人類發明最重要的思想交流工具,沒有語言我們這個世界將和月球一樣荒涼。但是語言永遠捕捉不到心靈的微波,一如我們可以感知風而無法準確抓住風,就像禪宗只能用眼神兒、肢體,心和心之間去領會,說出來便形似而神非了。我確信當我看到被考古人員稱為M15男子彩圖的霎那,身體突然失重似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操控,恍惚飄浮。我記得我抬起頭來,望了望四周,那些被掏空的傷口般的墓穴早己被黃沙撫平,沙紋如細水微瀾,風貼着腳面旋起沙塵,猶如無數幽魂遊走盤恆,四周沒有一棵樹,乃至死去的胡楊,除了沙還是沙,腦海中像電影般閃到小河墓地那一根根直立的胡楊木,像絕望的船漿,像夸父丟棄的手杖,立於黃沙之上,小河墓地的小河公主比營盤的帥哥至少早兩千年,不朽的胡楊仿佛具有貫通天地鬼神的力量。營盤城為何如此鬼魅,綠洲繁茂葳蕤的樹木像魚一樣遊走了,無形無蹤。 【
我一向膽小,記得有一年在洛陽,熱心腸的朋友陳呈剛老總安排去參觀洛陽古墓博物館,大概這樣的地方並不吸引人,博物館陳舊衰頹,觀者寥寥,租了解說器進入地下,燈光昏暗,長長的甬道兩邊古墓一個接一個,散發着腐朽味。工作人員不知去了哪裡,我們兩女人走在裡面,只覺毛骨悚然,強裝鎮靜,收拾魂魄,急忙出來。但不知為什麼營盤的這具男屍,絲好沒有陰森腐敗之感,他鮮衣怒馬、華麗高貴的儀容,猶如一輪明月黏住我放大的瞳孔,久久無法自拔。從營盤迴來,情緒一直被這個覆蓋着織毯的男子纏繞,冰涼滑膩,絲絲收緊。近日,在微信群里看到一個消息。科學家正在研究量子糾纏,量子糾纏是指兩種不同的物質,不同的時空,一個波動會引起另一個波動,我這是不是量子糾纏,滿腦都是他,閉上眼睛,睜開眼睛,走路,吃飯,睡覺,那個美麗的飛毯,那位年輕的男主。不行,我得擺脫他,我在心裡吶喊。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思想,像被下蠱。
一路打聽來到巴州文物管理局。文物管理局辦公室在巴州博物館七樓。因不了解,覺得考古人身上有股巫氣,像通靈者薩滿、像死屍身邊佩戴的麻黃草,受一種神秘力量的召喚,可以鬼使神差,自如坦蕩地往來於人間和冥界之間、古代與現世之間,這樣的人自然容易被人敬而遠之。誤解往往源於不了解,真實的考古人員挺了不起,和大偵探波洛、李昌浩沒什麼區別,同樣要根據蛛絲馬跡,分析、判斷、推理,只不過考古人員還原的不是犯罪現場,而是消失的生活狀態和歷史時代的本來面貌。此時,只有他們能將我以紛繁複雜的情緒中解放出來。大約極少有外人主動找上門,文物局安靜得近乎死寂,多數辦公室的門鎖閉,光線暗淡,唯有一間室門敞開着,燈火傾斜,投射在門外的淺黃的磁磚地上,泛着清冷的白。門牌上標着文物資料室,偌大的辦公室被寬大的桌子和柜子占據,桌子上擺着一些陶陶罐罐,表面灰暗,包裹着泥沙,殘缺不全,攜帶者來自地下的陰氣。一張窄小的辦公桌緊靠牆角,一位中年男人沉默地坐在電腦前,像一尾躲避捕撈的蝦,深陷在窄小的洞穴里。我輕輕敲門,詢問。這個男人目光驚詫地打量着我,十分熱情的對我說,當年參與M15號墓的考古人員都己退休,分散各地不好找。我借給你一本資料,你拿回去看。說着,從桌子旁邊的一摞資料書里找出一本雜誌遞給我,裡面有兩篇有關M15號墓的考古文章。記住看完一定要還呀。從前也有人借雜誌,借去了就不還。我怕不能按時歸還,提出手機拍照。不用不用,內容太多。信任當以信任回報。回家將所需內容複印,復還。之後,這兩篇複印文章一直放在我的床頭柜上,每晚睡前必看,那具華美的男屍時不時映入眼帘,我想象着面具後面那張青春的臉是何樣子。最美的永遠是那不可知的,猶如河水下的風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像一個蝴蝶的標本,翩然若飛的身姿,俊美的容顏全部被歲月帶走了。我想用筆描述出來,讓更多的人了解我的感受。但是,我的眼睛突患眼疾,瞳孔中心區出現一塊太陽灼傷似的光斑,原本方方正正的文字,在我的眼裡變得波詭雲譎,所視皆黃灰色,或者說像出土文物表面覆蓋的土黃色。是他在阻止我嗎?也許是他想告訴我,因為他死了,死就是死,並無其他意義,這世上生生死死的人得用兆億來計算,生和死本身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也沒有什麼不同。
心病未除,我不甘。
時間一天一天,跨入二零一八年,轉眼,春節將至。我整理行裝,準備回克拉瑪依給母親慶八十壽辰。臨行前,我把印有男屍和獅紋毯的複印材料裝進行囊。回到老家,資料繼續放在我的床前,每看一次如痴如醉。春節前去小西湖公墓祭奠父親,天氣晴好,厚厚的積雪閃爍着鑽石般的光,走到父親在半山坡上的墓地,回望低處,整個山凹全被墳塋占滿,密密匝匝、擠擠挨挨足有幾萬人。千年萬年後,這裡會不會是另一個樓蘭、另一個營盤,父親隨葬的老花鏡會不會也成為出土文物,吸引他們的眼球,並以此做出歷史的判斷,像盲人摸象,那些殘存的蛛絲馬跡,無論如何也不能還原生活和愛情本身的鮮活和妙不可言。人類從來健忘,歷史就是在不斷的重複中向前推薦。「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現在正在發生的,將來還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在過去就已經發生過。」
想到這我笑了,在父親的墳前本不應該啊!
國家新近提出一帶一路戰略,古老的絲綢之路再一次火熱。一舊一新兩條彩綢,把這片大地舞動的流光異彩,有關絲綢之路的話題層出不窮,花樣翻新。漢武帝時期,張騫鑿通西域開絲綢之路,和一千六百年後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異曲同工,由於他的的發現,絲綢之路和美洲從此藉助文字的翅膀飛越四洲五洋。這條路僅僅是為了滿足商業誘惑嗎?答案是否寶的,絲綢之路的魅力還在於對人的意志力、開拓精神的挑戰,克服人在路上的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孤獨和虛弱。歷史傳頌張騫的功績沒有錯,可我更相信張騫到達西域之前路已然存在。我們只知道漢代營盤之前這兒是古山國或墨山古國,那它之前、之前是之前又是什麼形態?比如比營盤美男早兩千年前的樓蘭美女,還有太陽墓下的人,他們從哪裡來,又去了哪裡?想來中亞地區的借鑑、流動、滲透從未曾停止過,粟特人,索格底亞那人,巴克特里亞人來來往往,遠古人類的交往遠比我們知道的要複雜、豐富,猶如一張網,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至「東漢魏晉與西域、中亞交流,絲綢之路暢通無阻,樓蘭迎來了它的鼎盛時期。在樓蘭出現的漢簡、彩棺、華麗衣飾、玉器陶瓷,還有波斯、希臘、羅馬的藝術品都統統彰顯了這個時期曾有的繁榮。」營盤和樓蘭古國在同一條商貿線上休戚與共,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可以想象當時的營盤佛塔高聳,金碧輝煌,商貿繁榮,人民安居樂業,這一切得益於「在樓蘭道沿線,存在相當規模的漢兵屯戍聚落和軍事基地」的保護。距尉犁縣東南方向的戈壁灘上,至今保留着一座漢代的烽燧,王漢冰是尉犁縣著名的攝影家,以拍攝胡楊而聞名,他多次去峰燧,說有人曾在那兒撿到希臘金幣和伊朗銀幣,在這個黃金時代,出土華麗奢侈的墓葬自然不以為怪。由此,有學者研究推測,墓主人可能是一位來自西方從事貿易的富商,也有學者認為,它是公元二世紀末,貴霜胡維什卡在位期間,一大批內亂中的失敗者自巴克特里亞逃入塔里木盆地南緣諸國,成為西域城郭諸國的臣民。營盤墓葬的主人們,正是這批貴霜流亡者中的一支,有人說他是來自西方的富商大賈,也有人說他是一位西方的王子,我更願意相信後者。
月明星朗的夏夜王子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美麗的姑娘,盈盈兮翩然若雪,顏苕苕之榮,向他走來,背後是金黃的胡楊和漫漫沙海。夢中的女子如此清晰,讓他堅信這不是海市蜃樓,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一定有這樣一個女子像熟透的果,掛在高高的樹枝上等着他去採摘,去品嘗。戰國時代的趙武靈王不是依夢找到鼓琴而歌的少女吳娃嗎。世界如此之大,一切皆有可能。自古至今,一個人的行動都有其明確的目標和理由,有人為了尋求生命的本源和真諦,比如耶穌受難,穆罕默德清真,釋迦牟尼出家;有的人為了信念,比如玄奘西行取經,老子出關,孔子周遊列國,大多數的人是為了錢財生存和利益,所謂歷史,不過是眾多平庸壘舉起了少數人的偉大,在不斷的重複與變化之中消耗着生命,唯有一樣是永恆不變的,那就是愛。「愛情是甘霖,是玫瑰,是上帝埋在人類身體裡的基因密碼,哪怕夜深人靜照樣發芽。」
在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口渴了,去廚房倒杯水,突然看見被我置於廚台之上,忘記吃的半頭蒜,悄無聲息地長出寸長的綠芽。在無水無土的情況下竟然發芽了,它的發芽註定長久不了,死亡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經過深思熟慮,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植物的生長,就像沒有人能阻止愛情在心裡萌發。人生短暫,時光匆匆,不能讓愛在心裡局促不安。於是他動身了,像一顆飄蕩的蒲公英,哪裡有愛哪裡就是方向。
他相信愛像一顆閃爍的星星,那耀眼的光芒一定能指引他的腳步。
絲綢之路這條在文字中浪漫了幾千年的道路,一步一步用雙腳丈量,用駝鈴搖響,絕非迤邐。人和動物的屍骨散落期間,每望見一次心中陡峭着寒顫。這是一條用信仰、生命、毅力,金錢和欲望鋪就的道路。當然,促使人們義務反顧的還有愛,「愛是先於一切信仰而存在於我們生命之中的屬靈。這不需要理由的愛便是我們敢於面對一切苦難,並且以歌唱的姿態走上生活之路的理由」年輕的朝氣蓬勃的王子,穿越陌生的山谷,穿越兇險的平原,穿越無邊的荒涼,只為找到夢中的愛人。沒有人知道他走了多久,終於看到這座風光旖旎的城,似曾相識的樣子,在心裡起了一陣微瀾。前方,綠洲在洪荒之中雲蒸霞蔚,走近,白水繞城,麥田如毯,日光傾城,土屋淺院樸素安寧,籬笆牆邊開滿了玫瑰花。胡楊木門吱扭一聲輕啟,門裡一女子翩然而出,女子身穿輕柔的絲綢服裝,項鍊閃爍着光澤,鑲銀鍍金的耳環這種紅瑪瑙珠子,擦肩而過的霎那,指尖輕觸,電流傳遍全身,天星般的明眸,巧笑倩兮的梨窩,春柳飄飄的金髮,夢中的景象似水中之月恍惚又清晰。啊!就是她。王子驚呆了。「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愛,總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後一盼,我的生命永遠是你的。」一條小徑蜿蜒通向遠處,小徑兩旁紅柳燦爛,素衣飄飄的女子,迎着熠熠生輝的佛塔像一片雲在王子的眼中飄遠。一路跋山涉水,走得瘦骨嶙峋,不正是追尋與她今生的姻緣。恍惚中醒悟的王子一路追奔。
世上的愛情千萬種。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同凡響的愛情。愛情被文字、歌謠,傳說記錄下來,成就千古神話。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十八里相送,許仙和白娘子的斷橋相會,崔鶯鶯和張生的西廂偷情……王子想要不是傳奇,一粥一飯,日升日落的日子裡有她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姑娘眼中的王子超凡脫俗,高挺俊美,目光炯炯如朗月,眼神交匯的瞬間,姑娘的眼前日月同輝,霞光萬丈,年輕熾熱的心小鹿一般奔騰跳躍,一切的迷茫,等待,焦慮在那一刻指向唯一的他,他是所有的答案,他是快樂的源泉。
兩人雙雙跪在獅紋毯上,在佛前默默誓言:「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兩顆相愛的心水乳交融,迸發出變幻無窮的焰火。床榻之上華麗的獅紋毯,那頭雄獅夜夜守護着不被打擾的夢境,綠洲、小院、泥屋,兩個相擁的人,每日坐在門前,閒看生意人迎來送往,駝運絲綢、玉石、珠寶、批貨、藥材、香料流通於中西方,安享着葡萄、核桃、苜蓿、胡蘿蔔、菠菜、黃瓜、石榴等奇珍異果水果,現世花好月圓,春暖花開,可惜,月有陰晴圓缺,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轉瞬即逝,像沙漠中的春雨、彩虹、海市蜃樓。王子的生命如天上的流星,來不及慢慢變老,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奪走了他。傷心欲絕的妻子看着愛人的血色,從額頭向下慢慢退潮,朗如新月的目闔閉了,吻過千遍萬遍的唇,再也無法開啟,孔雀河水淵源流長的情話戛然而止。親愛的你怎麼忍心拋下我。甜蜜飽滿多汁如葡萄的女子,自此委頓了,面朝大漠隻影向誰歌。
淚已流盡,王子終要安葬。
和親愛的人最後作別吧,那怕恍如繁花的婚禮還在昨天。「死者復生,生者不愧」這最後的儀式決不能馬虎。女子親手為王子、為丈夫沐浴,飯含,襲禮,穿衣,加衾,挽死者長發於腦後,娟帶系扎,耳、鼻孔用毛織物封塞,下頜用淡黃色俏絲帶托緊在頭頂繫結,頭用絲綿纏裹,身體底下墊付一塊人形薄木板,層層白絹帶將人體與木板緊緊纏裹成一體,兩臂,手,乃至手指也一根根仔細的纏裹,綑紮齊整。之後穿上淡黃色內袍,紅底對人獸樹紋罽外袍,絳紫色花卉紋毛繡長褲和特製的卷面貼金氈襪,之後,系好腰帶,腰帶上系桂香囊,帛魚;蓋上麻質面具,面具上貼金箔,右臂扎藍絹刺繡護臂。完成小殮儀式之後,親友們將屍體放入已經制好的彩繪木棺中,死者枕着雞鳴枕,幾千年前中國人認為「死人為鬼,有知,能害人。」而鬼魅怕雞鳴,所以死者枕雞鳴枕以辟邪氣。死者手右側置一件長方形的壽字織錦片,胸前及左手腕處各置一件絹質冥衣,以象徵備足四季之衣服,讓他在另外一個世界同樣豐衣足食。輕輕地為死者覆蓋淡黃色絹衾,掖好衾角。最後屍體入棺,給棺體覆蓋大幅獅紋毛毯。彩色棺木奢華而莊重,鮮艷的橙紅色主色調,意味着陽、生命和不死,玉璧束帛帶的組合一體。這些鮮花日月雲氣符號,為死者藝術營造了一個不死的祥瑞仙境,女子不信他的愛人己死,每個月明星輝的夜晚,王子還是第一次遠涉而來的樣子,騎白駱駝,駝背上鋪着彩繪的雄獅,迤邐而來,輕輕地伸出一隻手,把身輕如燕的她攬入懷裡,綠葉婆娑,百鳥歡鳴。醒來,淚水濕枕……
熱望中的遠方,自由,愛,終成幻象,在漫天飛舞的黃沙里所有的一切消弭於無形。
在營盤那片高坡之上,發現一男一女兩具墓葬,男的二十五歲左右,身高一米八,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發掘一女墓葬。女的三十歲左右。考古人員說,二者妝容豪華,從位置、墓葬形制規格、出土遺物及葬俗特點推測,兩人關係密切,極有可能有血親或姻親。當然、當然,他們是親密的愛人,生生死死永不分離的愛人。營盤低處出土的大量棺槨大多普普通通,文物價值不高,證明絲綢之路後來的衰變,反襯出他倆的尊貴與不凡。
包裹着華美獅紋毯的這位世紀美男出土之後,引起了世界性的轟動。這是他生前想所未想的。兩千多年後,他成了世界名人,萬眾矚目。在博物館裡,膽大的人圍着這位帶着面具的美男參觀,許多人目光躲閃,腳步避之,對死亡的懼怕,讓他們不敢面對真實的死亡面孔。其實,博物館裡躺着的只是塞滿稻草的衣棺,除了考古人員,沒有人知曉那兩具肉身屍骨閒置於哪裡,誰又會在意己朽的生命之軀?價值連城的偏偏是被活人鄙視為身外之物的隨葬品。人們感興趣的歷史無非是那個遙遠城郭的權力、桂冠、財富、功名、疆域廟堂及傳奇,而非芸芸眾生。平等是一句安慰人的漂亮話,人即便是死也不平等。時間的縫隙里漏下的斷簡殘碑,器皿織片,棺槨葬品,被博物館收來,展放在玻璃罩里。華美的獅紋毯被巴州博物館收藏,棺槨和男屍移到新疆博物館,人與毯分離,屍與衣剝離,王子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次他真的死了。
再過兩天就是二零一八年農曆春節,一元復始,闔家團圓,新年的序幕徐徐拉開,未來令人期待。終於把想說得話講完了,整蠱的狀態下,思維混亂,寫得一團亂麻,自己都不知道想表達啥?「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卸下包袱的靈魂返回人間,眼疾似乎也好了些。我看了看手機,凌晨兩點整,窗外,月光暗淡,萬籟俱靜,開門來到門前雪地,啪,按下火機,點火,旋即,伴隨我兩個多月的《營盤墓地M15的性質及羅布泊地區彩棺墓葬初探》《營盤95BYYM15號墓出土之物,服飾的研究與保護》兩篇考古文章和獅紋毯、華美的男屍圖片一起化為灰燼,一陣風旋起,青煙陣陣升入半空,翩翩的紙灰化為黑色蝴蝶,載着一縷幽魂飄遠了……[1]
作者簡介
李佩紅 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