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姨住我家(謝艷君)
作品欣賞
張姨住我家
我的婆婆我喊她張姨,她平常不住我家。
七月的這次洪水,史無前例的一場災難,殃及全市城鄉。婆婆是在淥江邊出生長大,出嫁後夫家住單位一間平房。七八十年代沿河的許多地方還算農村,土地不緊。於是折回來緊靠她娘家建了現在的房子。典型的江景房了,首當其衝受到洪水的肆虐,婆婆的房子淹至兩米,整個第一層在渾濁的江水中泡了兩天兩夜。
溫馴的馬也有嘶吼的時候,碧波蕩漾的淥江一到漲水期,就是年年夏季的一場咆哮。大多數的雨季,只是水滿河床,滾滾西流,並不會上岸。就像婆婆,絕大多數時候與十幾年前才結合的公公過安靜的兩人世界,種菜修園,電視娛心,一年也難有回數住我家一晚。
泛濫的洪水退去了,有過多次被淹經歷的婆婆手腳麻利,我和在長沙上班的妯娌均未去幫忙,她僅花兩天時間就搞好了衛生,損失可控,兩張舊床一張飯桌。但灶具浸泡後一時間還點不燃火,房間也需消毒殺菌通風,就像五年前那個漲水的夏天一樣,我們將二老接過來了。
婆婆一住過來,家務就沒我啥事了。不是我忽然偷懶,是我嘴巴手腳不麻利,搶不贏這後來婆婆。
都說婆媳關係是天下第一難處理的關係。我體會過,曾寫過關於我親婆婆的一文,《婆媳一場,緣份何其淺》,還是上月「簡書」新推薦的百篇好文的第二篇。現在的婆婆,我只禮貌地稱她「張姨」,但孩子們是親親熱熱喚她「奶奶」。張姨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小我七八歲,名鋼鋼。在稱呼老人這點上,鋼鋼做得比我們好,當年還在上大學的他一開始就喊我公公為「爸爸」。而張姨是從不計較這個的,我自己也不會因為不叫媽而不認為她是我婆婆。
一樓房間的床上用品我提前換洗好了,準備着二老過來。公公婆婆住過來的第一天,我塞了幾百元在廚房的零錢袋:「張姨,買菜就是你們的事兒了,自己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
早上是緊張的,弄妮子起床梳洗送學校,哪有時間去菜市場。再說只有晚飯在家吃,大多時候餐桌上就我和妮子兩個人,我總是下班前去公司附近買點菜。
二老住過來的第一天,我下班不必直奔廚房,因為飯菜已經在餐桌上裊裊余香。
等大家都吃好,我紮好頭髮,準備收拾洗刷。婆婆攔住我:「不用你干,你快去洗澡,散步。」
我說:「衛生做飯都辛苦你了,我回了就我來洗碗吧。」
矮我一頭的婆婆一邊抹桌子一邊說:「又沒啥事,一天到晚看電視呢。你這一天上班夠忙夠操心了。」就這樣,我說不過她,被推出廚房外,我洗碗的權利被剝奪了。
我自認為自己是起床算早的,但早不過公公婆婆。等我下樓打開燈,大門是開的,地面是發亮的,茶几沙發是齊整的,垃圾桶是乾淨的。我起不來更早,看來,做衛生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怎麼不開燈?屋裡光線還暗。」我喜歡亮亮堂堂的感覺。
我話才落音,燈就被婆婆摁滅了:「又不看什麼,沒必要開。」
清晨的微光和夏風相攜而入,特別涼爽舒服,我打開手機在院子裡踱步,聽音樂,看鳥雀在早天的雲煙里放歌,飛翔,在樹枝,瓦楞,圍牆上跳躍。新的一天,以這種方式打開,我突然感覺自己不是一個家庭主婦了,坐享其成還真是不習慣呢。
我看到廚房有新鮮的菜蔬,說:「你們也太早了吧,連菜也買回了。」
婆婆皺皺眉:「不早,和平日差不多。這菜也真叫貴,可惜我們的菜淹得一棵不剩,一袋新買的肥料碼在高桌上也浸沒了,140元,可惜了。」一向不舍花錢的她還在痛惜那場水的損失。
二老在河邊的菜地有好多畦,種了一年四季的蔬菜,也是我們餐桌的專供地。平日裡只要去摘去扯去割的事現在天天要花錢,何況蔬菜確實還不便宜,婆婆免不了嘮叨嘮叨。我安撫她:「張姨,別管了,儘管買,生活的第一要務就是吃。吃飯的錢我們還是不愁的。」
上周末,倆孩子去上海迪士尼旅遊去了,我和先生下班後均有約外面吃,電話告之不回家晚飯。剛出門,我的邀約臨時取消,我改道回家。反正晩飯吃的少,就也沒再告訴婆婆還是會回家吃。進門,二老正準備吃飯,我看見餐桌上就兩樣菜,量很少而且是剩菜,與往常的五六盤對比有些強烈。婆婆看我這麼準點回:「你沒吃吧,等下,我去炒個菜。」
我攔住她:「我吃過了,你倆就不曉得炒個新鮮的?」
「中午炒多了,晚上吃剛好,浪費了可惜。」兩個人一紮齊對着我,仿佛還是我說錯了。
我不想看他們吃只有一點剩菜的晚飯,提前在院子裡散步。我知,這種場景是許多家庭中孩子不在時飯桌上的真實,父母對孩子的付出,很多時候包括了對自己無聲的苛扣。
我的婆婆,不是我的親婆婆,對於並不貧困的我的家,同樣是那麼儉省克己,與對她自己的兒子是無異的。這,出於本性,出於自然,難得的是,她把這種本真毫無修改地移用在這個家,她就沒記着自己不過是個後來的婆婆。
在張姨成為我的後來婆婆前,我曾經在心裡是排斥她的。第一,我親婆婆才去世幾個月,感情上不能接受。第二,她雖然長得又矮又瘦又不好看,但畢竟比公公小了有十幾歲,經人介紹認識的應該也不存在有什麼所謂的愛情吧,我覺得她無非是因為公公是個退休教師,有一份當時看着還不低的退休金。
一個女人,為錢委身,我除了看不起她還覺得她可憐。儘管我無法接受四十八歲的張姨要成為我的後來婆婆,但事不由我,她成了,而且公公也住進了她那棟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過活了十多年的舊房子。這樣也好,一開始就不相融的婆媳不在一個屋檐下,起碼是相安的。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曾這麼想,也曾相信她的可恨之處將不能掩於歲月的順流而下。
公公除了會種幾畦菜,拖乾淨地板,洗衣做飯是完全的外行。而且漸漸年邁的身體並不好,疝氣,心臟病,腿疾,都時不時來騷擾,但最厲害的要屬哮喘,這病發病頻率高,來得急,來勢洶洶,仿佛就要命喪黃泉,又多半是半夜發,挺嚇人的。一年住個兩三次院是正常。住院這種事是最考驗人的,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孩子的姑媽遠在長沙,工作又忙,我在跟前,可我是個兒媳,僅僅能做的無非是端個茶遞個水的淺表之事。何況醫院是個能將病人診好,也能將好人整病的地方。幸好,有張姨。她性格柔和,面對體弱心燥的公公依然面不改色,體貼入微地伺候。十幾年來,幾十次住院,我每次是象徵性地買袋水果偶爾煲個湯,去探望探望。有張姨在,是放心的。
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紀輕輕,可以嫁給愛情,過上最便宜的生活。張姨年紀大了,老了,嫁給更老的人,過着更費力氣的生活。我開玩笑問張姨:「你中意父親什麼地方?」張姨說:「鋼鋼才幾歲時他爸因病去世,我心如止水,伺候着婆婆拉扯着孩子,從不想嫁人的事。直到鋼鋼上大學了,才發現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人介紹你公公,接觸後覺得他真誠實在,是老師,受人尊敬。所以就走到一起了。當時我就說了,好歹後半生都是他。」
好歹後半生都是你。不容易理解卻一看就是最執着的一句。張姨寂寞太久,在走向老年時還選擇認真和你結婚,再認真陪你老去。佩服。
後來我就推翻了自己最初的猜想。如果說公公的工資全給張姨,我認為也是正常。丈夫的錢,就是自己的最正當財富。公公要偶爾打那輸多贏少的小麻將,要管老同事之前的人情,還有醫院的不能報銷的費用,其實小几千元的工資是不可能齊整交給張姨的。但對於拮据了一輩子的張姨,卻依然是一筆經濟上的有效䃼給。
婆婆對錢看得重,進了她的口袋,比進了保險箱更保險。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傾囊,兒子。買車,買房,張姨可以拿出讓人訝異的數字。我特能理解,她是個平凡的女人,更是個平凡卻偉大的單親媽媽。
無疑,孤單半世的張姨是可憐之人。日子一天天傾巢而出,我早就忘了去發現張姨的可恨之處。因為她真的沒有。倒是公公,人老了脾氣依然不太柔和。前年親婆婆的生辰,不記得什麼事公公大聲喝斥張姨,飯後在廚房忙碌的她一邊洗碗一邊落淚。我看不過,就說,張姨賺累又賺罵,若是鋼鋼在場,一定不會答應自己的娘受此委屈。不知不覺,我的胳膊肘往外拐了。
鋼鋼大學後一直在外工作成家,張姨與自己兒媳的相處時間比我更少,妯娌是外地人,獨生女,又年輕,並不能十分理解婆婆。而我與張姨的婆媳關係從來沒有過不順暢,小摩擦也沒有。我生妮子時,張姨來照顧我,說年紀大生孩子特別要坐好月子。帶她️雲南旅遊,她說,我還是第一次坐飛機呢。冬天時,張姨會做一大碗雪花丸給孩子們。秋天時,我會挑一件暖色的羊毛衫送過去。
我的觀點,我的和善,張姨當然是懂的。所以我們,不在一個屋檐下的婆媳一直禮貌相安。現在同在一個屋檐下,雖然張姨的生活習慣有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地方,雖然炒什麼菜也喜歡放醬油,雖然喝湯會發出好大的聲音。但,我保持安靜,我們在相安中相親。
我們都是窗前的婦人,就是因為有了窗外的那一角藍天與自由,才能對窗內的世界更加寬容與珍惜。
散完步進屋,孩子們上樓了,二老依然在看電視,婆婆說:「你吃點什麼吧,等下又胃不舒服。」
妮子曾悄悄說:爺爺奶奶在家什麼都好,就是總看星光大道和打仗的,占着電視。
我囑咐過孩子們,不管爺爺奶奶住多久,也不許和他們搶台,隨他們,他們就這個娛樂方式,你們可幹的事多着呢。
這時,家庭群有消息,孩子姑媽和鋼鋼在問二老,我順手發一張他們在看電視的照片,附上文字:二位廳長安好。姐姐說:我一打電話就說正在看電視,也不曉得外面轉轉。鋼鋼說:嫂子,兩個的表情好嚴肅。我笑:必須嚴肅,他們在看打日本鬼子的,怕打不贏,緊張着呢![1]
作者簡介
謝艷君,筆名南飛雨燕,湖南醴陵人,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醴陵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