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三毛的作品
語言特徵:機智、詼諧、樸素的散文話語。自然、清新、樸素 ,具有天然去雕飾之美。不但生動而且富有個性。
在內容上,她的創作題材廣泛多樣、結構自由靈活、抒寫真實感受之外,它還是一種生命紀實。三毛的散文有一種探索的意味在裡面,探索生命以內的東西 。
三毛的作品很特別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這就是後來傳說的 三毛體了。
結構特徵也很特別的,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1]
目錄
原文
親愛的雙親:
雖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時,可是要來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納利群島已有一星期了。
在馬德里時曾打電話給你們,因為婆婆不放心我用電話,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請你們付電話費實是沒有辦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錢,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請台北付款他們較安心。電話中與毛毛及素珍說了很久的話,雖然你們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說台北一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達此地已是夜間,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郵局局長夫婦也來了,就如幾個月前我們回台時同樣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裡,甘蒂堅持將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獨自回去。雖說如此,看見隔牆月光下自己房頂的紅瓦,還是哽咽不能言語,情緒激動胃也絞痛起來,郵局局長便拉了我去他們家彈電風琴給我聽,在他們的大玻璃窗邊仍是不斷的張望我那久別了的白屋。又開了香檳歡迎我的歸來,一舉杯,眼淚便狂瀉下來,這麼一搞只得下樓去打乒乓球,朋友們已是盡情盡意的在幫助我度過這最艱難的一刻,不好再不合作。吵吵鬧鬧已是深夜,當晚便睡在他們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總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還在睡,我留下條子便回家去了。雖說家中幾個月沒人居住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鄰居知道我要回來,院子已掃過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掃的只是房子裡面。
旅途中不斷的有家書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奧國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們是否已收到?掛念得很。
經過一個星期的打掃,家又變得清潔而美麗。院中的草也割了,樹長大了,野鳥仍在屋檐下築巢,去年種的香菜也長了一大叢,甘蒂他們周末來時總是進來采的。花也開了幾朵,聖誕紅是枯死了。
回來第二天郵局開車拖下來一個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實在搬不動,所以他們送到家中來,大半是這幾個月積下來的,難得鎮上的朋友那麼照顧和幫忙。
拆信拆了一個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這幾日已去法院申報遺產分割之事,因荷西沒有遺囑,公婆法律上當得的部分並不是我們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須強迫去法院。法院說如果公婆放棄繼承權,那麼手續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嚀要快快弄清,所以一來就開始申請文件,光是證明文件約要二十多張,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開始辦理,已託故鄉的舅舅在申請,我個人的文件更是困難,因西屬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證明不知要去哪裡摸索。想到這些緩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應姆媽三五月內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說完全將此地的一切都丟掉不管亦是太孩子氣,只有一步一步的來熬吧。
電話也去申請了,說是兩個月之後便給裝。過了那麼多年沒有電話的日子,回想起來仍是非常幸福,現在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變生活的型態是無奈而感傷,不過我仍然可以不告訴外人電話號碼,只打出去不給人打進來。
這幾天來一直在對神說話,請求她給我勇氣和智慧,幫我度過這最艱難的時刻。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這個。
夜裡常常驚醒,不知身在何處,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裡,完全孤獨的一個人,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實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來,跳得好似也將死去一般的慌亂。開燈坐起來看書,卻又聽見海潮與夜的聲音,這麼一來便是失眠到天亮無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會福利局和房地產登記處這種地方弄文件,下午兩點左右回海邊,傍晚總有朋友們來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裡除草,等到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間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驚醒,日子總是好過些的。午夜夢回不只是文人筆下的形容,那種感覺真是嘗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從來沒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們不分國籍都來探望我,說的話雖是情真意切,而我卻沒有什麼感覺,觸不到心的深處,反而覺得很累,只是人家老遠的跑來也是一番愛心誠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總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寫的家信曾經一再的說,要離開此地另尋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說西班牙話,我的想法又有了改變,太愛這個國家,也愛迦納利群島。雖說中國是血脈,西班牙是愛情,而非洲,在過去的六年來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麼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這兒有我深愛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風,撒哈拉就在對岸,荷西的墳在鄰島,小鎮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裡滿滿的書籍和盆景,雖是一個人,其實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熱鬧一時是可以應付下來,長久人來人往總是覺得身心皆疲,那麼多的朋友親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寵壞了我嗎?雖然知道自己是永遠也寵不壞的,可是在台北那樣的滾滾紅塵里過日子總是太複雜了,目前最需要的還是恢復一個單純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過去六年來教給我的純淨是不該失去的。
爹爹,姆媽,我一時里不回到台北,對做父母的來說自是難過牽掛,其實人生的聚散本來在乎一念之間,不要說是活着分離,其實連死也不能隔絕彼此的愛,死只是進入另一層次的生活,如果這麼想,聚散無常也是自然的現象,實在不需太過悲傷。
請相信上天的旨意,發生在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一樣是出於偶然,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有一個解釋。幾個月來,思想得很多,對於生死之謎也大致有了答案,這一切都蘊藏着因果緣分,更何況,只要知道荷西在那個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樣可以繼續的愛他如同生前一樣。
我們來到這個生命和軀體裡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艱難的事情便越當去超越它,命運並不是個荒謬的玩笑,雖然有一度確是那麼想過。
偏偏喜歡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韌力有多麼的強大而深奧。當然,這一切的堅強不是出於我自己,而是上天賦予我們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這一番美意。
姆媽的來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媽,請你信任我,絕對不要以為我在受苦,個人的遭遇、命運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這一切的代價都當是日後活下去的力量。再說,世上有那麼多的苦難,我的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五於心中的落落寡歡,那已是沒有辦法的創傷,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們周末總是來的,昨天在他們家吃飯,過幾日甘蒂教書的那一班小學生要我去講話,我想還是去上一課,有時甘蒂身體不適也講好了由我去代課。
許多你們去年在此認識的朋友來看我,尼柯拉斯下月與凱蒂回瑞士去結婚。記不記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寫的,坐輪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個先生,他又要結婚了,約我同去參加婚禮,我才從瑞士回來實是不打算再去了。
還有許許多多朋友來看我,也講不清楚,怎麼有那麼多人不怕煩的來,實是不明白。
現在再次展讀姆媽的來信,使我又一度淚出,姆媽,我的牽掛是因為你們對我的牽掛而來,其實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們的四個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個好似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覺得辛酸,便不需對我同情,當然在你們的心中不會是同樣的想法,因為我是來自你們的骨肉,不疼惜我也辦不到。
如說我的心從此已沒有創傷和苦痛,那便是說謊了,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腳上。爹爹、姆媽,實在不知如何安慰你們,如果這樣說仍是不能使你們安心,那麼我變賣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視為三毛,實在是很厭煩的事情。
說了那麼多道理,筆下也呆笨起來了,還是不再寫這些了。
前天中午因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臨時一高興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車子性能好,路面絲一樣的平滑,遠山在陽光下居然是藍紫色的,駕駛盤穩穩的握在手裡,那種快速的飛馳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摻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樣開到老死,雖是一個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鹹蛋,不太會做,是此次在維也納曼嫂教我的。這種東西吃起來最方便,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咸。
這個家照樣有許多事做,仍然充滿着過去的溫馨和歡樂的回憶,荷西的感覺一日強大一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我仍是個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條新狗,平日叫我餵食,周末他們來了才自己餵。甘蒂說,我吃剩的食物便給狗吃,狗那麼大一條,當然是以它為主,平日煮了一大鍋通心粉加碎肉,與狗一同吃。台北的山珍海味卻是不想念,能吃飯已很滿足了,再說一個人吃飯也實在不是滋味。
海灘風很大,有海鷗在哀鳴,去了兩次海邊散步,沒有見到一個鄰居。海是那麼的雄壯而美麗,對它,沒有怨也沒有恨,一樣的愛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穫了,籬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讓我們去采剩下的果實,只因為一個人吃不了,便沒有去。往日總是跟荷西在田裡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醬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麗,那個電信局送電報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給我送來了袋大青椒。這時候的黃昏大家都在田裡玩。你們認識的路易斯,去年在他們家喝茶的那個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師,叫我跟保險公司打官司。其實我是打定主意不去為這筆人壽保險爭公理,雖然公司不賠償是不合理的,可是為了這筆也不會富也不會窮的金錢一再的上法院實是不智,因為付出的精神代價必然比獲得的金錢多太多,再說要我一再的述說荷西出事經過仍是太殘忍。讓快樂的回憶留住,最最驚駭傷痛的應該不再去想它,錢固然是重要,可是這種錢尚要去爭便不要也罷。
下月初乘機去拉芭瑪島,明知那兒只是荷西的軀體,他並不在那兒,可是不忍墳地荒蕪,還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們認識的醫生家,約兩三天便回來。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屍體的男人沒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島的北部。這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此次想去他的鄉村打聽,是要跪下謝他的。另外想打一條金鍊條給他,也是我的一點心意,這種恩情一生無法回報,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知道家人不喜寫信卻愛收信,十三年來家信沒有斷過,以後一樣每周一封。爹爹,姆媽,你們忙,只要寫幾個字來給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費時給我長信。
離此才幾個月,洛麗在等第二個小孩的出生,三個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的甘蒂的弟婦也已再婚兩個月了,達尼埃在瑞士斷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國去,胖太太的房子賣了,另一對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爾已去非洲大陸長住,拉斯剛從泰國回來,瓊卻搬去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麗,變化無常,有歡喜有悲哀,有笑有淚,而我也是這其中的一個,這份投入有多麼的好。
中國雖在千山萬水之外,可是我們共的是同樣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媽,非洲實在並不遠啊。
謝謝姐姐、賓賓、毛毛在父母身邊,替我盡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謝謝弟妹春霞和素珍這樣的好媳婦。想到我們一團和氣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淚濕。多麼的想念你們,還有那輛裝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車,還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暫時是不回來了,留在這個荒美的海邊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戀,安靜的日子也是美麗的。等到有一天覺得不想再孤獨了,便是離開吧。
等你們的來信,請全家人為我珍重,在我的心裡,你們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祝
安康
女兒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2]
三毛的生平
三毛,1943-1991,原名陳平,祖籍浙江舟山,出生於四川重慶,後旅居台灣。著有散文、小說集《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雨季不再來》、《溫柔的夜》、《夢裡花落知多少》、《背影》、《我的寶貝》等十餘種。三毛散文取材廣泛,不少散文充滿異國情調,文筆樸素浪漫而又獨具神韻,表達了作者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和大自然的情懷。
三毛生性浪漫,三歲時讀張樂平《三毛流浪記》,印象極深,後遂以「三毛」為筆名。為了追尋心中的那棵「橄欖樹」,她踏遍萬水千山。然而,無論是異國都市的生活情調,還是天涯海角的奇風異俗,都不能消解她深埋於心中的中國情結。儘管她嫁給了一個深眼高鼻的洋人,但她仍是一個完整的東方女性。
三毛從來不刻意追求某一種技巧和風格,一切都顯得平實與自然。然而在她信筆揮灑之中,卻又蘊涵無限,這也許是一種更高的技巧和風格吧。 有讀者認為「流浪」才是她的真正的名字,無論是她遺留下來的眾多作品、她的遊歷和她心靈情感的轉折,都是充滿一點點浪跡天涯的意味。[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