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关陇道的饥饿英雄(缑芳宜)
作品欣赏
徘徊在关陇道的饥饿英雄
十月的关山,一如山里割麻、碾场的农妇,生气勃然,但不免脸上带着一丝寒气,头上也裹上了红黄绿白的头巾。车窗外影影绰绰的是秋风扫过的灰褐的岁月积淀,身后依然腾起一阵阵遮挡望眼的黄尘。
车颠簸在大山深处的黄土小道,恰似飘荡在远古的一叶风帆,我如大海孤舟中亟待救援的倦客,他如遥远天际的一缕星光。我寻找他,犹如寻找一盏灯,寻找一种方向。
车子猛一急刹,我的哈佛SUV被一匹廋马和一辆古旧的木轮车逼停。迎面走下车来的是头戴草帽、脚穿麻鞋、衣袖露两肘的男人。一阵眩晕过后,我与他神交目合,并肩于关山老爷岭下。
他正是我日思夜想,跋山涉水想要会晤的书生英雄——杜甫。
此时的杜甫正处于饥饿时候。然而,即使饥饿,他依然是英雄,因为他不畏权贵,敢谏;不畏贫寒,敢辞;不畏饥饿劳顿,敢奔……
大唐乾元二年(759),48岁的杜甫作出了他这一生最洒脱的壮举——辞官西行。
无论古今,辞神马都行,辞官是需要勇气的。在繁荣安定、谋生手段多元化的今天,一个卑微的教书匠亦不敢贸然辞去公职。华州司功参军,官职再小,身份再微,总比臭老九高一品级,更何况他要养活一家大小九口人,再加上当时兵荒马乱,关中大饥,然而他辞了,辞得毅然决然,义无反顾……看着他为家人操劳饥渴的眼神,我为杜甫的勇气感动的同时,又深深地为他一家人的生活担忧。
此处正是老爷岭,是陕甘两省的天然分水岭,因山上有庙,庙里供奉关帝老爷,故称老爷岭。老杜见我,似乎忘记了饥饿,说起了老爷岭。对此一概不知的我侧耳倾听,紧随其后。
提起关老爷,老杜一脸深眷,一脸羡慕。他说关老爷何等英雄,何等幸福。士为知己者死,关羽得遇明主,又情同长兄。如此君臣,哪怕过五关斩六将,哪怕单刀赴会,哪怕败走麦城也在所不惜……
虽是农历七月,老爷岭山高气寒,又天阴雨湿。蓦地一股风过,我不由地打一个冷战,一低头间忽见老杜干瘦青红的小腿和脚在湿冷的麻鞋中抖动了一下。他的眼神里飘过一抹遗憾,却并未停下说话。
可我杜甫,也曾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多年游学,十载求官。哪成想,就职不久,战乱爆发。之后又辗转逃离长安,顾不上分别已久,生死不明的妻儿老小,一路狂奔,“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可我做拾遗官十五天就遭遇房琯事件。为房琯辩护,不为友情,只为大唐的日月清明能够地久天长,可我一篇奏疏,怎么就阴翳了皇上的心?
听他此说,我突然想起老杜那一封足见赤诚的奏折:“……罪细,不宜免大臣…..”
他放我长假,贬我官职,本来一个从八品,一放二贬,只能让华州的蚊蝇慢慢吮吸我的血肉了。
老杜说得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也完全想见他思虑的山叠嶂,水从横。我试图解扣,让其释放块垒,就说:人活一世不过浪里浮生,你上谁的船,谁又来掌你的舵,大多不由自个说了算。况且人常说,军国之事大如天,百姓只吃一碗饭,天塌地陷自有柱,关乎你我一毛钱?
非也,非也。天朝之臣民都如你我,国家哪有擎天的柱?你不想贞观元年,大唐和尚玄奘奋勇西行,从此经过,不也是想为安顿人心做点事吗?老爷岭虽然山高气寒,风雨如晦,但玄奘凭三份痴念,七分热血,毅然西去。谁知他心中的天与地,谁解他意念中的国与家?再说那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经过此处去吐蕃联姻,也许你我可以想见被这老爷岭的风吹起的帐帷与衣袂,可有谁能想到她女丈夫的英雄豪气?你我虽为贫弱,却同为书生。既为书生,仅心怀一己私念,岂不是枉读书哉?今天你我立于此岭,西南而望,谁又能保证吐蕃不敢乘大唐之危呢?而且如果他们真的翻脸而干戈北上,天朝又哪有兵力来招架?借来的回鹘兵虽然骁勇,可也贻害百姓。吐蕃果真前来,岂不又是黎民的大祸害?
面对老杜在如此境遇中的如此胸怀,我无言以对。一阵飒飒秋雨袭来,秋雨和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的意识。老杜似乎看出我西装里包藏的小私心,竟然拂袖而去了。
我驱车追至长宁驿(现在张家川马鹿乡长宁村),没有找到杜甫的影子,更没有看到从大唐至明清仓储、通信、商旅的盛况。按说,长宁驿是从长安出发沿关陇大道西去的第一个驿站,老杜应该会在这里来歇马缓神,可我找遍了逆旅客店,也没觅得一点信息。难道?
我不敢胡乱猜想,只在横扫面颊的雨幕里徒步挨家挨户地问寻。
漫道长风马嘶嘶,千山暮雨哭声咽。
在黄昏的朦胧中,一椽破屋若隐若现。半堵残垣的外面,我隐约听到了凄凄惨惨的哭泣声。推开虚掩的柴门,哭声更浓。低矮窄仄的屋里,一盏油灯惨淡照明。土炕上一半大男孩奄奄一息,有人正为他用草药医治肿胀的胳膊。原来此孩白天被蛇咬伤,为他医伤的正是过客杜甫。惊喜,惊异过后,一声惊叫从心底喊出,却被老杜沉重的眼神堵在了嗓子眼。很想告诉他我找他找得好辛苦,很想问他何来医术,很想问他可曾用饭,也很想问他今夜如何安顿家人……可一看他注视病孩的眼神,我只好缄口。
“大约过两个时辰给孩子喂一次汤药吧!我本不是郎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药也是我路上所采。如果能醒过来,就给他些吃食。孩子饿坏了。”
“都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不然孩子也不会到鼠洞里找吃的。没想到被蛇……”
“哦,拿这点钱去驿站弄点吃的去吧!”看着老杜从怀里掏出些细碎银两,我差点又叫出声来,可一看在旁边静候的老杜夫人,我又连忙掩口。
暮色中默默跟随杜甫走出破败的柴门,想问他有没有订好驿馆,还未开口,只见他已牵了瘦马,朝驿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约两三里开外,一处小小村落有昏黄的灯光闪烁。那是简陋的农家客栈,一间大房容纳了老杜一家七口人。弟弟杜占和家仆杜安安住在马棚里了。
当看见客栈主人端来馍馍、芋头和稀饭时,孩子们已经饿得抢开了。看着一家人吃得热乎,老杜这才想起一路跟随的我。
“你看我这……”他摊开两手,显出很无奈的样子。我点头表示理解。
“你也饿了吧!要不我请你……”真的很想很想给与他力所能及的帮助,只可恨我迟到世间一千二百多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干着急。
老杜真的饿了。他走进房间手里捏了一个芋头又走了出来,给我说:“要不是这战乱,黎民百姓也不至于这么苦。诶,谁知何日能平乱,又担心西南……”
“你不是要去秦州吗?也许到了秦州,情况会好一些。至少你一家人不至于挨饿!”
“你没看到吗?不光是我一家人在挨饿。时年不好,从关中一路走来,饥荒四野,饿殍遍地。如此大好的江山,我原想在此地多留些时日,好好看看千年以前秦人发迹的这片土地,可眼下这情形,我不得不加快脚步了。
“当年秦人先租非子牧马此地,周孝王慧眼识才,封非子为附庸。周天子有一纸文书把西戎所占领的大片土地封给秦。秦人面对这喜忧参半的空头支票,600多年耗尽将近36代秦人的心血,终于建立了大秦王朝。那一步步走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只可惜大秦王朝二世而亡,二世而亡啊!眼下贼人作乱,民不聊生,难道不应该重新走一走秦人走过了道路吗?皇上啊,你出来看看吧,让你的大臣出来看看吧,来看看百姓的日子,看看当年秦人踏过的足迹,你们就会明白秦亡之理,就会懂得灭贼之道……
说着,说着,老杜朝东“噗通”一声,跪倒尘埃,声泪俱下……
十月关山,夜风撕扯,凉露如霜。不远处,入住的关山大酒店歌舞升平,灯火通明。人人都说关山月亮如白昼,可今夜,久久立于阡陌的我既看不到月光,也看不见星星,只感觉老杜的泪水劈头盖脸浇灌的冷。
不知公元759年农历七月的雨夜杜甫在简易的农家客栈睡得安否,千年以后,住在四星级酒店的我却失眠了。不为别的,只为书生杜甫的忠诚与痴情。
第二天,我驱车至恭门镇。没料想,在这儿又邂逅了当年经过弓门要去秦州的杜甫。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照得大路、羊群、柴草和白起堡的黄土也白花花的。面对白花花的日光我为秦朝这位“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的武安君白起将军深深鞠下一躬时,在烁目的日光下我看到了在大唐阴雨中跪在白起墓前的杜甫:
“白起将军,武安君,如何你能再世?如你能再世,我杜甫情愿被贬一百次,被杀一万回;如你再世,安史叛军将一举歼灭;如你再世,西南吐蕃岂敢觊觎;如你再世,天下黎民可安享太平……
“白起将军,长平之战犹在眼前,可今天,乱臣贼子早已践踏了洛阳、长安。虽说皇上回京,可大患未灭,如何叫他安得下心!武安君,虽说你也是遭人妒忌在乘胜追击敌人的路上被召回国,之后又被迫带病上路复命,又被赐剑自刎而死。可我知道,您是秦国公族,有大家气度,不会因小失大,所以您能再世,必将前往沙场,歼灭贼寇,还皇上以太平天下!
“白起将军,大唐王朝需要你,天下黎民需要你啊。杜甫给您稽首了……”
老杜一头叩下去,长跪不起。
我受其感染,也直直跪于武安君白起墓前。
觉有异动,老杜抬起泪眼,以惊异的目光看我。我起立,两手搀他。他再拜而起,给我说:“如果白起再世,灭贼指日可待!”
“老杜啊,我们走吧。还是尽快到秦州安顿好家人为好。朝廷的事自有皇上安排,既然我们不吃那一碗饭,也就不操那一份心了。尽量使自己活一天乐一天吧!”
听我此说,老杜拔出早已深深陷入潮湿泥土里的双膝怏怏而起。他立起身说:“是啊,我一个被弃被贬又自动辞官的鄙夫野老,连自己的老妻孩子都照顾不周,我——”他一时无语,但我分明看到他老泪纷飞的眼里满含着痴情与热望。
“走吧,夫人和孩子还等着你上路呢!事到如今,安顿好家人就是我们的最大快乐!”我上前搀扶他,想劝慰他,可难以找见合适的言语。而他却说:“江山满目疮痍,黎民如此涂炭,即使我全家温饱丰足,我又何来快乐呢!”
“到了秦州,安顿好家人,暂且为乐吧!”
“是啊,老妻孩子确实跟着我受苦了。可我宁愿让家人和我一起风雨同行在这饥荒而又不太平的世道里。天下百姓不都如此吗?我有这一匹瘦马,一辆蔽车,你看看路上逃难的百姓哪一个不是背驮肩挑,赤脚徒步?一路走来,我免征徭役,所以我及我的兄弟、儿子不被抓走,你看路上还有几个健壮的男子?虽然一路风餐露宿半饥半饱,可我还有些细碎银两看护我羞涩的钱袋子,你看看这里即便不逃荒的百姓也得饿死、病死而身无分文。满目荒凉,遍地病羸,何言快乐?更何况国事飘摇,朝廷倾轧,我却远离上皇,自弃官场,即使酒足饭饱,我又哪有快乐可言?但愿,但愿皇上一觉醒来,能问一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这,这也是我走走停停,徘徊观望的原因啊。不然,这皇天后土,哪一寸地皮不养人,哪一处乱坟岗埋不下我这五尺之躯?人活一世,除了活着,还应该有活着的因由……”
听老杜如此说法,我无语了。一路寻觅老杜足迹,一路为他的卑微,为他的苦难,为他身处尘埃却又心居高处而可怜他。没承想,酒足饭饱之后游山玩水兼顾附庸风雅的我却不幸被他一语言中。我活着的因由仅仅是活着或者是为满足各种享受而活着?突然,我看到脚下土坡上吸足土地养分,喝够上天甘霖而健壮肥硕的霸地草向我招摇;看到不远处裸睡在太阳下草原上厮混打滚的土狗向我示威。霎时间,我被一种莫名的懊恼与自卑绑架了,何来享受,敢说快乐?
然,较之杜甫,我俨然霸地草,俨然土狗。然而,我身边又有多少如我一般或比我更甚的霸地草和土狗在肆意纵欲。
霸地草,土狗……我被我自己定义了。脑屏中久久地回放着这两种生物的种种行径,心里久久纠缠着永不满足的各色欲望,目光深处的影影绰绰中从地上爬起的老杜却又拂袖而去了。
千年后的今年十月,也许是因为裹挟了大秦神马的苍凉嘶鸣,夹杂了盛唐杜甫之秦的一路悲歌,关陇古道的风已然苍劲犀利,我被一层层剥去面具的同时,远处不夜城的灯光也渐渐模糊起来。
作者简介
缑芳宜,喜欢文字组合,爱好传统文化,天水市金石拓片协会理事,天水市苏蕙研究会会员。